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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精灵---小何

(2015-02-03 05:37:15) 下一个





在我漫长的一生中,我受过很多人的帮助,我也帮助过一些人。我对帮助过的我的人
永远怀着一种感激,这里写的小何就是在我刚到美国时帮助过的我的人。

八十年代,到美国闯生的大陆人恐怕都有一段艰难曲折的回忆。两个社会的形态差
别太大了,对于在计划经济中过了半辈子,身无半文,终身都没有坐过小汽车和飞
机的人, 现在靠着在特嫌的威胁下学的半吊子英语, 突然降落到自出生以来就天
天在被我们打倒的, 天天在括龙卷风, 天天在抢劫银行 和天天在打咂枪的美帝国
主义的领土上,要生存下来, 谈何容易?大部分人白天在学校念书,晚上还要去饭
馆打工,对华人老板的性状,有了终身难忘的体验。看来马先生的剥削理论对于四
海虽不皆准,但是对于华人倒蛮有情钟之处,无怪大陆政府至今不肯割爱。

我第二次来美时已经四十五岁,幸而半年后就拿到了助学金,无须去饭馆打工,但
是还是充满了艰难困苦。语言和学习的困难自不必说,生活也是不容易。对于我这
个年纪的人, 学开车是难关。很多类似我年龄的人学会了开车,不久后就遭到车祸。
我对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也有深刻了解,所以迟迟不敢买车,学车。我觉得一个人
运行, 要罩上比自己大几十倍的铁壳子一起动,有些荒唐,尤其在高速上,几辆车
在比车宽略大的LANE上,以死亡的速度并排电掣风驰是不是有些疯狂? 一秒钟的疏
忽,一个车螺丝的松动后果就不可想象。我相信一千年后,如果地球人还安在,回
看他们的祖先这种落后的高风险走路方式,一定笑掉大牙。正因为我这种独到的领
先时代的见解, 我一直没有敢学开车。可是在美国没有车简直是寸步难行,买东西
都得自己背回来, 尤其到了大雪天,路滑风刺,在灰蒙蒙的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提
着一大堆食品跌跌撞撞的行进,对于我的年纪实属不易。这些情况直到碰到小何后
才得到了根本改变。

我是在什么情况下,怎样认识小何的已经记不起来了。他二十岁刚出头,比我小一
倍多,在念COMPUTER  SCIENSE,  来自新加坡。 如果你在大陆的街头碰到他,你可
想象不出这是一个留美的学生,甚至你不会认为这不是一个大学生,纯然是一个社
会上的小混混,穿着一件灰蒙蒙的夹克,说话永远是在喊。这样的混混在中国大陆
由于开智早,社会的东西懂得多,很快就难与二流子难以区分了,可是在西方社会
中就变成一个童心未泯的小顽童了。

与大陆社会不同的是这些在海外长大的华人孩子还保持着对于年纪大的人的尊敬,
不像在大陆老已经演变为一个被歧视和攻击的元素。我在网上受到的最多的攻击就
是老不死之类的咒语。小何自认识我的那天起,不管我怎么解释我现在的身份是学
生,坚持叫我黄教授,将我当为长辈来对待。 每次小何来找我,总是兴冲冲的,没
有进门,就听到他大喊黄教授。他开着一辆与他的形象非常相称的破车,车的驾驶
座的下面有一个像一本杂志一样大的破洞,车飞驰的时候,洞下面的地面不断向后
退去,车上面窗户大开,风激电飞 ,然后听到小何永远兴冲冲的在大喊着什么有趣
的事件。坐在这样的车中,在风声,地皮声,车的颤动声和小何的叫声的交响曲中,
自己也仿佛返老还童了。当然最高兴的是我从此再也不要去超市背菜回来了。

跟小何一起高兴的事件永远层出不穷,有一次车开到一半,他突然说,黄教授,美
国人很傻,老到超市去买苹果,我说不买就吃不到苹果,小何说,买什么,大街上
到处是苹果,我说,真的?小何说我们这就去摘苹果。

我们到了一个僻静的路上,路旁两边果然长着很多苹果树,上面吊着很多不是很红
的小苹果。可惜太高了,我们根本没有可能摘,小何高兴极了,脱下了鞋,向上抛,
一抛就掉下几个苹果。小何说,黄教授,你管运送苹果,我管打它们下来,正干得
起劲,乐极生悲,小何的鞋子挂到树上去了。然后小何再也顾不得去打苹果了,就
用另外一着鞋去打那只挂在树上的鞋,这比打苹果要难多了,要求非常高的准确度。
小何每一次扔上去,都差那么一点,最后祸不单行,这只鞋也挂到树上去了。小何
一想,算了,他说反正也不会有人要挂在树上的鞋的,先寄放在这里几天,过几天,
找根长杆子来取。

回到家中,小何拿起我们摘的苹果咬了一口,酸得皱着眉头说:黄教授,这苹果不能
吃,扔掉吧。当然我们以后再也没有去摘苹果,不过这段经历保存在我心中,每每
想起, 就会想起小何给我带来的比吃苹果更快乐的时光,心中浮起一副我们两人在
树下打苹果的动人的PICTURE。

不过小何也不是永远高兴的,他也有发愁的事情,那就是他的家庭,他的母亲和父
亲。我记不清他的父亲是与他的母亲离婚了,娶了新妻子,还是没有离婚,娶了一
个年轻漂亮的二房。但是肯定的是他父亲对他母亲不好,对他也不好,譬如 给他
每月的生活费总是拖拖拉拉的,要提醒才寄来。我说你父亲寄钱时给你写信吗?  
他说永远是相同的一句话,钱XX元,查收。我说你怎么写的呢? 也是一句话,我钱
快没有了。我明白了,我说这样,我给你起草一封信,你照抄了给你父亲寄去,看
看会怎么样。下面是我写的:

父亲大人:

时光真快,儿在国外学习已经三年, 三年没有见到父亲了,常常想念父亲,父亲要
保重身体。


儿上。


小何说,不对,最重要的是要提钱,不提就没有钱了。我说看看吧,他将信将疑的
看着我,说好吧,试试,要不寄可苦我了。


几天后,我正在家里准备考试,门外老远就响起小何的声音,黄教授,黄教授,神
了,神了,父亲寄钱来了。这次 不但寄得迅速, 而且一下寄了三个月,还另加一
百元,给他买营养品。破天荒的还写了几句话:吾儿念书辛苦了,不要省钱,该吃
的都要买。小何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不提钱,反而寄得更多了,不过想了一下,他
还是决定不原谅父亲,因为他抛弃母亲。

为了报答小何对我的帮助,我决定做一桌丰富的宴席,请小何和他的那群小伙
伴们来吃。我的厨艺非来自于家传,因为我母亲认为男孩做饭没有出息,从小不让
我碰厨具,所以要不是去劳改,我是绝对不会做饭的。我学做饭是在与几个下放干
部在月牙泡种水稻和看鱼池的时候,这些下放干部都是复员军人,他们的厨艺走的
是粗犷豪放的阳刚路子,也形成了我今天的做饭风格。后来种水稻失败,领导决定
撤走那些下放干部,留下我一人在那里看鱼池。那时我一个人独自住在一个用小杨
树围圈成壁,油毡纸铺顶的一个四处透风和四处见天的所谓房子中闭目思过,不但
厨艺飞突猛进,而且学会了忍受孤独的韧功。所以假如有人说我是在月牙泡得道也
是恰如其分的,如果我没有取格丘山这个名字,也学网上那些时髦的网客酸溜溜的
叫做什么居士,譬如月牙泡居士也是可以的,不过说来说去这些名字都不像正神的
名字,有些像散人和旁门左道。


小何的朋友都是从东南亚来的留学生,以女性为多,年纪也在二十岁多一点,大部
分都在学BUSINESS。可以感觉到小何很喜欢跟这些女性接触,尤其一个从马来西亚
来的一个女孩子S,从那个女孩子的气质来看,很像一个富商的后裔。但是这种接触
都不到恋爱的程度,而是一种情窦初开男女吸引的天性。我感到这些孩子与大陆的
情况非常不同,他们的童性保持的时间比大陆孩子长得多。大陆的情况有些像北大
荒的气候,只有冬天和夏天,没有春天和秋天。要不就封建得男女必须大防,要不
就开放到随便就可以上床,对个人来说缺了一个过渡的阶段,对国家而言缺乏一个
中转的时代。

我的宴席非常成功,这些孩子们都不怎么会做饭,成天在快餐店打发日子,现在吃
到道地的中国菜,高兴极了。

吃完饭后油腻的碗锅摊满了桌子,这些孩子好像还保持着中国传统,男人不下厨,
女孩子也天然的认为收拾杯盘狼藉的残局是她们的责任。可是将碗筷收到水池里马
上遇到了问题,没有洗碗工具和清洗液。

我刚到美国几年,尚没有受到美国厨艺的熏染,还停留在中国未开放前的厨房状态。
美国厨艺的最大特色不是发展菜的味道,而是在环境的优美,方便程度,清洗炊具
的方法上大做文章。光就清洗碗盘的工具,液体就名目繁多,这些东西对于我这个
一步登天的中国人来说,不但没有吸引力,而且觉得好笑。想当初,鄙人在农场改
造的时候,连自来水都没有,洗碗就是两盆水,先用头盆水将碗粗洗一下,再用第
二盆水冲一下,就可以了。以后我到了大庆和北京吃食堂的时候,有了自来水,我
已经感觉方便多了。当时吃饭都是用饭盒,吃完后,就拿着饭盒到水龙头下面,用
手在饭盒上摩擦几下,加上水的冲力,饭盒就基本干净了。当然这样洗,饭盒上的
油腻是去不掉的,所以当时吃食堂的中国人都是很为国家的荣誉担当责任的,明明
吃得不怎么样,但是饭盒上都是厚厚的的一层油腻。现在到了美国,不但有自来水,
还有热水,我简直是喜出望外,如果还不满足,再要去买形形色色的清洗液和工具,
我就会辜负了党多年来的谆谆教导忘本了。所以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还是保持
着中国特色的艰苦朴素本质,不受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影响。这下子可苦了这帮女留
学生了。可是她们碍于我的脸面,不好意思问我,只是用眼睛在四处搜索,
调皮的小何看出问题来了,大声叫着“下手, 下手”,拿这几个正在为难的女孩子
开起心来,小何充分知道这对于这些家境富裕,娇生惯养的女孩子是何等的困难。
可是小S奇怪地看了小何一眼,卷起袖子,毅然用手拿起一个碗来,放到水龙头下
用手擦起碗来。其它女孩子也纷纷跟了上来,没有说一句为难的话。可以想象这些
孩子在家里都是大小姐,能够这么做是不容易的,所幸她们还保持着中国大陆已
经失去的女子的旧传统,温顺体察,能够顺境而迁。

童心未泯的小何,与少年时代的我一样,脑子中也充满了很多奇异的幻想和抱负。
我觉得人初生的时候,就像太阳初生的黎明,在红日的周围有各种美丽的彩霞,这
些彩霞不断的在改变色彩和形状,而等到太阳慢慢升的中天的时候,彩霞就消失
得无影无踪了。这些彩霞就是少年人心中的梦和幻觉。

小何的梦就是他觉得在阿拉斯加附近的寒冷的大海的深处,有一个无名的小岛,当
年海盗将他们抢劫的财宝藏在那里。我不知道小何是在哪里得到这些资料的,但是
那个岛总是在他心里呼唤他,仿佛那里有无数神奇的事情在等待他。小何每每与我
谈起那些岛的时候,那种充满向往的表情令我非常同情。

出乎我意料的是小何并没有将他的梦停留在空想阶段,他在认真的收集资料,要去
阿拉斯加找这个小岛。有一天他告诉我说,考试完了,暑假的时候,他要去阿拉斯
加探险去了,我大吃一惊,说, WHAT?他说阿拉斯加有一个打鱼船,需要工人,
包吃包住,还给丰厚的报酬,但是工作非常辛苦。他决定签三个月合同,在打鱼的
时候,顺便找那个海盗岛。我觉得这是非常冒险的,里面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和潜
在危险。可是小何去心已决,我知道劝不动了。

漫长的暑假我没有见到小何,也不知他的消息。那时候没有手机,人一离开,很难
联系。

有一天,小何突然回来了,照例是没有见门就听见他的喊声,黄教授,黄教授。他
变黑了,脸上出现很多风吹雨打的辛劳,看来经过一场艰苦的磨炼。但是说话还是
像机关枪一样快和喋喋不休,迫不及待的告诉我他的经历和看到的各种新鲜事。

他说他在阿拉斯加的船上遇到世外高人了,收他为徒弟了。他说他师父能够与阴间
的人对话,他有一个哥哥,早年就去世了,他师父作法使他与他的哥哥对话了。听
起来非常荒诞不经,我含笑的听着他兴高采烈的说着,小何说这些时是认真和充满
感情的,这个世界对他还很新鲜,他的人生刚刚开始,在他的前面,各种智慧,美
丽,痛苦,成功,失败,欺骗,谎言等等都像盛宴一样在等待他去品尝,分辨,体
验。要紧的不是这些食品是什么东西,而是这个品尝,分辨,体验的人能够永远保
持一颗年轻,童稚和快乐的心。

小何这次回来再也没有提海盗岛的事情,我也没有问。

小何回来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小S的一门主课的考试失败了,后果非常严重,这样
她就不能进入专业学习。她的成绩是58分,如果刚好是60分就过了。这个事情使小
何的这个小GROUP 整个震动了,变成了他们 NUMBER ONE 的大事情。整个GROUP 的
小伙伴们都行动起来了,为小S出谋划策,找TA 和老师求情,但是都遭到了无情
的拒绝。在这个时候小何找到了我,自从我让他父亲变成很愿意给他寄钱以来,他
对我非常迷信,相信我回天有术。我跟他解释这件事我是没有办法的,他去求情和
我去求情是等效的,但是小何说你年纪大,她(指那个TA)会对你比较尊重,只要加
两分就可以了。我想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那样认为年纪大值得尊重的,
在你们祖先带你们离开的那个国土,老正变成一个被嘲笑和歧视的理由。不过我经
不起小何软泡硬磨,决定一试。

那个TA 是个印度女人,我对她说我是没有权利来找她谈这种事的,我来实是为了
对于这些小伙伴之间的友情而深深感动,才来向她求情。她很聪明,很快明白了我
的意思,非常诚恳的对我说,如果我是今天上午来,她非常愿意帮我这个忙,可是
现在成绩已经报上去了,她没有权利改动。说着她打开了计算机,显示给我看。

我们失望的离开了TA 的办公室,小何没有灰心,他说,现在只有求他师父了,他
决定给师父打电话。我说你师父有什么办法?他说让师父对这个教授作法,他们再
去求他。他说他这个教授非常难讲话,非常凶,上次一听要求他改分数,气得咆哮
起来。他也怕再去找他,但是现在没有别的方法了。我认为这事到这一步已经完了,
求他万里之外的师父是没有用的。

次天早晨,我刚起床,就听到门外小何的叫声:黄教授,黄教授,改了,分数
改了。小何喜洋洋地来了,他兴冲冲的告诉我,昨天晚上他给师父打电话,师父详
细记下教授的名字和职务,说他明天清晨作法,让他们再去求教授。他们这次求教
授的时候,教授变得和颜悦色,非常客气,整个说话都像在梦中,昏乎乎的将分
数改了。

我至今天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太相信这是小何师父发功的结果,可是这件
事又是千真万确的,我们怎么去解释它呢?我觉得世界上很多事情是道不明,
说不白的,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当我生活在小何这个小伙伴的世界中,一切都被
赋予了童话的色彩,他们常常生活在梦想中间,所以常常出现理智说不清的梦一般
的事情。而对我这个经历过无数磨难,所有的梦都被铁的现实咂得粉碎的人,我生
活面对的总是赤裸裸和硬邦邦的现实,不会有也从不幻想有童话发生。

很快就到了小何毕业的时候了。小何告诉我他不准备在美国找工作,回新加坡他可
以得到很好的工作,所以他一毕业就定好了回新加坡的机票。临走前,他发现芝加
哥有个计算机的JOB FAIR。他想去试试,得些INTEEVIEW 的经验。

从芝加哥回来后,他大为振奋,他告诉我他在JOB FAIR 上受到很多公司注意,
因为所有去应征的人生都是西装革履,领带皮鞋,唯有他穿着那件一年到头的很旧
的夹克,烂乎乎的球鞋几乎要穿洞了,公司的主管问他干什么来了,他说找工作,
公司的主管不断拍着他的肩膀说奇才,奇才,然后问他的情况比任何人都要仔细,
那里坐着等谈话的穿着西装革履的人大为不解,是不是他们也应该穿得像小何那样
才对。不过我断言他们如果穿得像小何那样情况会更糟糕,这种装束,只有配上小
何那种气质,那种对什么都感到好玩的顽童气,才有吸引力。临结束时,主管又拍
着他的肩膀说“有趣,有趣,我们会跟你联系的。” 小何想,等到你们与我联系
时,我已经在新加坡了。

小何上飞机的那天,正好我要搬家,小何坚持先帮我搬家,然后从我那里直接去飞
机场。当小何将我在新家安置好的时候,我在门口送他。我问他,到了机场车怎么
办,他说扔在停车的地方不要了。我说他们会找你的,他调皮的说他们找不到我了。


站在门口,看着那辆底下有个大洞的破车,在轰轰隆隆的声音向远处开去,当车走到
很远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一个胳膊从窗口伸出来,向我摆动,我终于看到它从我的
视线中慢慢消失,也许将从我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我知道以后我再也见不到这辆
破车和小何了,我的眼睛有些湿。

不过我会永远记住小何的名字,何开发,和我们共有的这段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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