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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它,本没有什么可写的。
一切源自它和我之间莫名其妙的缘分。其实也根本谈不到什么缘分,一个人跟一个属性不明的动物之间能够有多大的缘分,何况它对我来说始终善恶难辨。
善恶本是可辩的,但是精心修饰过的言行另当别论。它显然擅于伪饰。迄今为止,它的样貌与行踪始终刻意保持着神秘的特色。
我忘记说了,它看起来像一只猫。说看起来像,是因为我并不能确定它究竟是不是猫。
因为它始终在黑暗中。即使白天也在黑暗中。它好像就是为黑暗而生的,或者它熟知黑暗对它的保护。
我能确定的是它的那双眼睛。从黑暗里射出灼灼的蓝光来,那是一种因饥饿而可以吃人的光。猫不吃人。所以我觉得它可能并不是猫。
它的眼睛更像是凶恶的虎或者残暴的狼,血脉贲张,仿佛它随时都可以从黑暗处向我奋力急扑出来。我怀疑如果我可以看见,它的那双灼灼的眼睛下面必是大张着的口,牙齿尖利,舌头挂着涎水长长地垂在外面,喉咙发着看到猎物后难以自抑的焦躁而狂喜的粗重气息。
但是每当夜晚降临的时候,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便可以看到它的轮廓——分明是一只猫,只是尺寸大出若干,而且显见并不强壮,呈现老态。这可以从它的身形步态里看出,一切都那么迟缓,迟缓地散发出经久的时间的味道,这种迟缓赋予它一种独特的耐心:面对猎物时再没有比耐心更有效果的利器了。
它的目的性极强,就是针对我。它好像与整个世界都相安无染,唯与我有千丝万缕的纠缠。
我无法确定它是家猫还是野猫。有时候我怀疑它是野猫,因为这么久了,并没有主人来认领它,它的眼光总是显得穷凶极恶,没有家猫那种驯化的温顺。
但有时候我又觉得它其实该是一只家猫。它的胆子小得可怜,从不敢走到阳光底下。我曾经用尽方法想把它引到阳光里,它却愈发缩进黑暗深处,连眼神都散去凶恶,甚至流露出挣扎时刻常有的怯懦的意味来——让人觉得这才是它的本性。
更何况它那么经久地与我对峙,仿佛被下了蛊一样,更很像是有主人的教唆或者怂恿。若不是有人给它撑腰,我不知道它何以有这样的胆量和本事与我较量,它毕竟不过一个畜生而已。
我这样说它为畜生又觉得替猫不太公平。猫在我眼里一直是有灵性的动物,从不会做害人害己的事。所以我又怀疑它到底是不是猫了。因为我所看到的毕竟不过是一个黑暗里的形影。
有人猜测它不是猫,更不是虎狼,它其实是一个人。因为只有人才会具备这种狡诈的智慧。我是不太相信这一点的。若它是个人——我不能想象,那是一个多么卑劣不堪的人啊。
据一些见过它的人说,它真的是一只猫。他们说它其实很柔顺善良,完全一派被教化了的样子,精通人性,甚至可以把人玩弄于股掌。我难以相信我们说的是同一只动物。我眼里的它兽性十足,根本就是缺少人类文明的熏陶与教养。
最终我们反复核对确定说的是同一个生物。我从那时相信,猫也跟人一样,有着奴才与人才的两个派别。和我斗争的这只猫恰巧让我看到了它的奴性。一只有着奴性的猫,总是逃不脱取悦主人的嫌疑。
在确定了它的确是一只猫或者近似的畜生之后,我决定放它一条生路。虽然我手里有枪,可以随时要它的命,但是我并不想与一只畜生较真儿,那样流传出去多有损我的体面。
不过它到底是只畜生,我显然也高估了它的畜生性。这么久了,它一直阻碍在我向前走的路上,并且狡猾地从不肯现身与我来一场公平决斗。其实话是如此说,它若真的走到光明里,也断然不会发生决斗的事。我是不屑与人斗的,何况它是畜生。
只是它好像抓住了我善良的软肋,很懂得如何加以利用。又善于博取一些不明真相的围观者的同情和支持,这也证明了我对它的判断——只有一个软弱的畜生才会纠结各种势力围攻我。它从来都不具备和我单打独斗的能力和品质。
被一只动物这么纠缠对我来说是一桩鲜见的事。人有人心,猫应当也有猫心,可它丝毫不像有心的迹象。我有时候真想问问它,若它是猫,可是猫妈生的?若它有猫妈,猫妈可曾教过它,猫类可有猫德廉耻之说?
有人说或许我只是它的一个垂涎已久的猎物。我想这是不可能的。我既不是老鼠,也不是鱼。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怎么会是一只猫眼中的猎物。若果真如此,那它太有眼无珠不自量力了。
也有人说,它前世一定是一个人,跟我有过千丝万缕的纠缠,这一世托生为动物来与我了结前世的缘分。我对这个说法颇有些动心,不过看到它那双残暴的眼睛就不寒而栗。我想我不会与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有什么纠缠不清的缘分。
还有人说我前生说不定是一只猫,并且是只男猫,因为它看起来颇有女态,如此斤斤计较冤冤相报死缠烂打,除非痴情的女猫再无其他解释。我不介意我的前世是一只男猫,不过眼前黑影里的这只可能的女猫眼神里丝毫不见善意,更不要提柔情蜜意。若我前世是男猫,我敢打赌,我的猫生里不会有这样的一只女猫出现。
只是无论我怎么想,关于我和它的故事版本随着它对我至死不休的纠缠开始越来越多越来越离奇,也越来越被广泛相信,到最后已容不得我做出任何辩解,任何辩解都是越解释越反证了谣传的真实,甚至直接就出现了我和它人畜恋的现代爱情穿越故事,整个情节荒诞至极。
人一旦相信了自己臆想的种种,并自得地浸淫其中甘之如饴,那么即便是铁证如山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已有观点。这种人性的愚蠢有时候让人感觉生无可恋。
我索性放弃了辩解。不就是一只畜生吗?随便他们去想去满足他们意淫的需要吧。意淫于一些人形同鸦片,一日不意淫就会把他们的灵魂憋得肝胆俱裂。我若是有丝毫惧怕、慌张甚至退怯的神情都会加剧他们的想象,那样我倒成了抹黑我自己的人的帮凶了。
一旦想通了这一点,再见到它拦在我的去路上时,我就不觉得有任何威胁或者不悦的情绪,甚至我的眼睛也渐渐看不到它了。虽然很久以来它就在与我永恒不变的距离之外,以一小团黑暗的阴影的形象共我进退,但是渐渐地,这团黑影在我眼中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清晰,到最后几乎完全消失了。
起初我并未察觉这种神奇的变化,我以为它已经不在我面前挡我的路了。有人告诉我,它就在那里,与我一丈之外的距离,拦在我前进的路上,瞪着它那双灼灼吃人的发着蓝光的眼睛。他们怀疑是不是我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
我忽然明白,不是我看不见它了。它只是不在我眼里了。
我依旧向前行。而路上再没有黑暗的发出危险信号的眼睛。有时候我很想问问别人,它还在那里吗?后来我强迫自己放弃了这个念头。与其相信别人,不如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也有的时候,偶尔想起那双曾经威胁过我的凶恶的眼睛,我就会特别关切地注视一下前方——我的前方开阔平坦,一无阻拦。让我觉得从前的那团亦步亦趋跟随我移动的黑暗仿佛是幻觉。
我怀疑它或许从来都不存在,或者仅仅是幻觉制造了这么一只猫或者别的来探测我的承受与勇气。然后我想起那些关于我和它的种种流言,或许也只是制造它们的那些人内心不为人知的秘密的映射。这样一想,我倒为那些制造流言的人感到悲哀了。
再后来,它被我彻底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