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的风筝

飘零海外的游子,如断线了的风筝,得到了海阔天空,虽能俯瞰大地,却难以回头,难以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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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伯冤冤枉枉的一生

(2007-04-05 19:24:06) 下一个

        二伯出身在四川一大地主家庭,在诸多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二.年幼时过继给断了后的一叔伯家当儿子,原本独占一房,乃好事一桩,没想到成年不久就赶上了解放,土改时理所当然地被冠以当家地主的成分,差点成了土改“革命”的对象,死在革命的屠刀下.

        二伯命大,有幸逃过此劫.因为从小喜欢绘画,家里特意让他拜了师.他擅长水墨画,尤其写得一手漂亮的令人称道的毛笔字,远近闻名.土改后居然凭此专长,光荣地成为了一位人民教师,在一所中学任美术教师.原本当老师也是好事一桩,却好景不长.五七年“大鸣大放”期间,有人慕名求他帮忙画一幅画.画一幅二伯拿手的水墨风景画.二伯热情善良,欣然应允.他按照别人的旨意,画了一幅不起眼却颠倒了他一生命运的画.画面是欣欣向荣的城市,城市的天空有几片乌云飘浮其中,一轮红日正力挽狂澜,驱云拨雾,发射出无与伦比的光芒.这幅画原本的意境是为毛主席歌功颂德的,无甚敌意.可是整风反右的末期,各大小单位都必须挖出一定数目的“阶级敌人”.有人拿着那幅水墨风景画,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那几片乌云不顺眼,共产党的天是明朗的天,岂有乌云挡道之理?二伯一辈子虽待人接物无比小心谨慎,因为出身不好,又亲手描绘了这幅有“反革命”嫌疑的画,结果被冤冤枉枉地划成了“右派”,开除了公职,发配到了老家.

        二伯成了“右派”后,二婶为了两位年幼的小孩的前途,立刻与他“划清界限”,离了婚.虽然离了婚,还是被遣送回了故乡.在偏远的农村招人白眼,艰苦度日.一九六零年闹灾荒,二婶和她年幼的小女儿因为短粮,被活活饿死.孤苦无助的大女儿,年仅十二,独自跋山涉水,沿街乞讨,一路艰辛,终于回到了父亲的老家.那时候,二伯因为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常年被公社拉去写标语,虽无报酬,却总被好心的人舍一口饭吃.他本可以抬起头挺起胸,理直气壮的领回自己的亲生女儿,但是胆小的他惟恐因此毁了女儿的前程,在女儿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时,一咬牙,一跺脚,把自己悄悄地藏了起来.并托人转告其女儿,说他此身此世没有女儿.暗地里,费尽周折,托信给了他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弟弟,就是我的父亲,请他收留他的大女儿.当父亲见到他的大女儿时,她已经哭干了眼泪,小小年纪哪里懂得大人的一片苦心.她忍住泪水,头也不回地跟着我的父亲走了,她说:“叔叔,我已经没了父亲,从此你就是我的爸爸,我的亲爹.”

        二伯原以为跟女儿断绝了父女关系,女儿便从此不再受牵连,可以跟别人一样,平安度日.可是人算怎及天算?六五年,大姐高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夺取了市高考状元.她原本可以进最好的大学,选最好的专业,可是,她亲生父亲的问题象个幽灵,在最不当出现的时候出现了.招生学校在她的档案中找到了“该生不予录取”的充足理由:她的亲生父亲是“大地主”,是“右派”,是“阶级敌人”.文革中,大姐作为第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因为亲生父亲的问题,才华横益的她被默默遣送到了偏远的山区,因为亲生父亲的问题,漂亮出众的她忍痛割舍了爱情,万般无奈下把自己嫁给了只有小学文化却出身贫农的大姐夫.就这样,.大姐心中对二伯挥之难却的怨恨,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愈加的刻骨铭心.

        二伯在老家,集“大地主”和“右派”于一身.文革中,一有风吹草动,就被拉出来戴高帽,游街,批斗.二伯是个随遇而安又宽宏大量的人,每次运动都积极配合,认认真真批判检举自己,一丝不苟地书写检讨材料,反反复复,孜孜不倦.尽管如此,有时候还是难免遭受红卫兵小将的拳脚伺候,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二伯从不与人计较.依旧面带笑容,坦然与小年轻们相处.凡需帮忙,随叫随到.甚至帮公社领导或红卫兵小将们写批判牛鬼蛇神,批林批孔,歌颂毛主席,歌颂共产党的文章,每次批斗大会的横幅,标语和口号,照例都是他自己写,有时候还自己贴.逢年过节,他为许许多多的贫下中农写对联,画年画,老百姓暗地里不把他当坏人,亲热的称他为老师.生产队帐目不清时,总是以他的裁决为准.久而久之,他的威望远近闻名.甚至清官难断的家务事,也得让他来作主,生产队长更是对他宠爱有加,平日里,不让他到地里干活,只让他做些文字工作,计个工分,写个材料,辅导学生等等,诸如此类,让他挣“软工分”,贫下中农们对此也毫无异议,他的日子,比许多“右派”都惬意.虽然还算惬意,二伯头顶“右派”帽子,却难以再娶,一直孤身一人,他自己又很少提起女儿的事.方圆几十里的人,只知道此地有一个无儿无女的右派孤老头.

        二伯的亲生女儿,我的大姐,下乡后不久,当上了公社小学的代课老师.书确实教得好,一代就是十几年.在文革期间,因为老毛倡导“读书无用论”,所以默默无闻,混口饭而已.老毛死后,举国上下,拨乱反正.各大专院校,恢复了招生.一九七九年的夏天,由大姐从一年级一直教到初中的那个乡村毕业班,居然全部考上了中专或县重点高中,升学率竟然高达100%,远远超过了县重点中学.大姐一夜之间成为当地名人.县文教局很快给她转了正,还破例调到了县重点,任初中毕业班数学老师.几年后,二伯也被平了反,调回原先的那所中学,还领到了二十多年的补发工资.原以为雨过天晴了,柳暗花明了.可是,当二伯怀揣当时值很多很多钱的几千元,急不可耐地,兴高采烈地来找他的女儿时,女儿却象当初的他一样,关紧了家门.他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一次又一次地哀求;他东奔西走,找亲戚,找好友,找领导,他的女儿就是不见他,不理他.大家都说,他那女儿呀,六亲不认,铁石心肠,太没良心了!我的大姐,咬着嘴唇,流着眼泪,一个字也不说.想想看,一个十二的女孩,刚刚过了童年,就眼巴巴地看见自己的妈妈和自己的小妹妹被活活地饿死,在她亲手掩埋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靠山的那些日日夜夜,是何等的悲苦凄惨!何等的无可奈何!何等的孤立无援哪!这笔帐总得要找人算,这罪过总得要有人担!天地良心,我们大家都知道,这帐怎么能算在她可怜的老父亲身上?这罪过怎能够让她善良的老爸来承担?可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唯独我那聪明绝顶的大姐不知.任凭爸爸劝她,二伯求她,姑妈骂她,她就是不说一句话.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二伯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慢慢的,二伯有一个亲生女儿的事实渐渐的被人淡忘了.二伯也不再在人前提起.只是每隔两三月,二伯就在大姐任教的学校,来来回回的走.刚开始时,还不断有人给大姐通风报信,慢慢的,人们习惯了,也就不提了.

        二伯认女儿的事,从刚开始的充满希望,到后来的逐渐失望,到了近几年就变得彻底绝望了.退休后,他回到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农村,找了一个贫下中农寡妇,结了婚,有了三个已经成人的继子.他不再念叨女儿,除了偶尔在女儿的学校转悠外,好象已经真的不再记挂他的亲生女儿.大家觉得令人心碎的往事总算告一段落了.

        最近,二伯得了食道癌,发现时已经到了晚期.虽然大家一直瞒着他,但是他好象很快就明白了.开始每天给我的老爸,他的兄弟打电话,每次电话都要求见我的大姐.我们家每天的话题就变成了怎样劝说大姐,让她与二伯父女相认,父女团聚.无论怎样说,怎样劝,大姐依旧不松口.可怜的二伯,这一生真是活得冤枉啊!冤冤枉枉的当右派,冤冤枉枉的妻离子散.苍天哪!你怎么就不长眼啦?让一个无辜的好人,莫名其妙地遭一生一世的罪.坏消息不断地传来:二伯已经卧床不起了,二伯已经不能进食了,二伯的日子快到了.大家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前几天,有人告诉我爸,二伯的日子已经按天算了.爸爸召集了二伯的亲朋好友,约定四月三号大家一起去探望他.临行前的晚上,还苦口婆心地劝大姐.大姐仍旧一声不吭.爸爸放下电话,凄楚地说:“我的二哥啊,等下世吧.”

        就在大家极端绝望的上了车,准备开路之际大姐出乎意料的赶来了.大家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一路上,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反复出现电影里父女相认的镜头,兴奋地想象发生在真实生活中的情景当是怎么激动人心.到了二伯家,大家特地让大姐走在最后.当大姐走进病床时,令人惊讶的是,没有尖叫,没有拥抱,没有笑容,也没有眼泪.二伯见了大姐,只是看着她,淡淡地说了一声:“你来了?”那一天,来了很多人,大家都来跟二伯送行.大姐一直静静地坐在床边.二伯病得很重,十分痛苦.每隔一两分钟就恶心,呕吐.可是,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掩不住的笑容.你可以想见,带着笑容的呕吐,当是多么的开心!我想,二伯这辈子可能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二伯,这位做了一辈子好人,当了大半辈子“坏蛋”的老人,终于可以卸下重担,轻装上路了,亲爱的二伯,愿来世您再重操您精彩的画笔,重绘灿烂无比的人生.亲爱的二伯,您老人家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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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店小二 回复 悄悄话 这样的悲剧令人心酸.都是那个畸形年代造成的.愿你二伯一!路走好.
李书儿 回复 悄悄话 心酸。
总想停留的过客 回复 悄悄话 可怜,可悲,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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