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机》(十九)

(2004-05-16 14:53:18) 下一个
(六) 那个女人又用手帕轻轻拭擦了一下脸庞。她虽然看上去没有涂脂抹粉,但她的举动无时不在表明她是意识到脸部化妆的存在的。这种举止,以及她的整个外表形象,在当时大西北的环境,哪怕是学校这种文化机构,也是绝对难见的。 她用这种动作来赢得时间、调整心情和考虑措辞。 刚才那一番对话,使她对敏子有了初步的了解。敏子是一个聪明有头脑的孩子,事理清楚,感情纯正,一点也不难弄。 “敏子,她----就是委托我来的那位女同志,”女人单刀直入。“希望我转告你----因为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因为她知道了你们全家吃过很多苦----她,要你知道,你,实际上不是程忘言、俞静君夫妇的亲生女儿。”她口齿清楚,声音响亮。 “什么?你说什么?”敏子听不清楚,听不明白。 “你,实际上不是程忘言俞静君的亲生女儿。” 敏子一下子直立起来。张大嘴巴。但没有出声。 她僵直在那里,不能动弹。 女人站起身来,去扶持敏子。 敏子挥手挡开了对方的臂膀。 过了许久,敏子用一种完全异样的声音说,“你骗我。” “我很难过。我转达这件事情非常为难。我也不想让你痛苦----” “你骗我。”敏子固执地说。 “很遗憾,这是真的。” “你何必骗我?”敏子笑了。笑得古怪。笑得凄恻。 “我没有骗你。”女人用一种特别温情的声调说,“敏子啊,在过去的年月,在成年人的世界,许许多多事情是无奈的,难以解释的,当然从某种角度去看,也可以说是不可饶恕的。但是,但是啊。” “但是什么?有什么好但是的?”敏子恶狠狠地说。 “人,有时候,多数时候,尤其是年轻人,很愚昧,很冲动,很软弱。犯了过错,造成后果,害了别人----” “不是每一个年轻人都这样。我就不是这样。您不要把所有的年轻人都贬得一钱不值好不好?”敏子的尖刻顶嘴是她内心对那个宣告的反击,对那个事实的抗拒,不是她对对方的粗暴。 “人生很冷酷。但没有人能改变历史和事实。” “我不要听!不要听您讲的话!”敏子用双手捂住耳朵。“您为什么大老远走来对我讲这个?对你有什么好处?” 女人再次想去搀扶敏子,敏子又挥拒了。 “她,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了。她就是你的生身母亲。她想改善你的处境和前途。她有力量做这件事。” 敏子放下双手,坐了下来。她脸色苍白,额上冒汗,手足冰凉,看着自己对面的女人,突然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她说,“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相信这种鬼话。而您,也来帮她骗我。你们为什么吃饱饭没事做,来作弄我这个小孩?” 女人非常明白敏子的激动和激怒。她耐心等待着刺激反应的消逝 。她只是诚挚地甚至有点乞怜似地望着敏子。 “敏子,敏子,”女人轻声柔气地呼唤着敏子。 敏子的怒气消失了。她双手扶头,两肘支在桌子上。自己感到一点力气也没有,两只踏在地上的脚甚至开始发抖。 “敏子。没有人想伤害你,真的。” 敏子没有答腔。 “过去的毕竟过去了。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敏子不理会她。 过了好久,敏子没有把双手从头上移开,只是幽幽地说:“您以为我这么笨,凭几句空口白话,就会改认爹妈?您知道我的爹妈是什么样的爹妈吗?” 敏子的话语是有份量的。女人刚把自己的皮包拿起,听到敏子的话,她的手发抖了。 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落在一个很好的人家----” “不是‘落在’,是‘生在’!我生在程家!”敏子突然又勃然大怒。没有什么话能比这话更激怒她了。 女人不再争辩。她抖抖索索从皮包里翻出一张纸来。 “看看这个。” 敏子从对方手里拿过这纸。 上海市土山湾天主教堂附属医院产科病房。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年)六月二十一日下午八时十一分。女婴。体重三点一公斤。身长五十三公分。姓名暂缺。生父:谷风。生母:晶莹。接生医师 签字。助产护士签字。院长签字。 敏子把纸随手递还对方。“谁能证明是我?” 女人又拿另一张纸给敏子。 领养凭单。上海市土山湾天主堂产院民国三十五年六月二十一日出生登记凭证第0839972号女婴,(生父生母自动放弃抚养权)于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四日由圣灵育婴堂允交严一恒先生、俞乃君夫人(家住 上海市xxx路xx□xx号 )抚养。该名女孩身体健康智力正常。圣灵育婴堂执事签字盖章。严一恒、俞乃君夫妇签字盖章。医生签字盖章。律师签字盖章。上海市警察局民事科认可章。 “哈哈!”敏子响亮地笑起来,“俞乃君是我的四阿姨,不是我妈!” “再看这个。” 公安局派出所户口登记簿的影印副本。日期:一九五零年。户主:俞茅氏茅怀钰。程忘言、俞静君。下面依次是程之朗、程之直、程之菽和程愍子。程愍子的姓名后面的括号内注着:一九四八年十二月收养。再下面一行是改名记录(一九五二年):程愍子该为程敏子。经手人签章。 敏子脸上像被抽乾了全身血液似地一下子呈现死尸般的黄白色。 她僵木不动,像个蜡象。 “事实。”中年女人轻声说,“对你打击一定很大。我很难过。” 敏子没有说话。 中年女人耐心等着。 过了很久,敏子呜咽起来。“他们,他们,当时,为什么不扼死我、淹死我?” 女人低头垂泪道,“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 “敏子,你不能原谅吗?” “要我原谅干什么?我知道什么?我又能做什么?我原谅了怎么样?我不原谅又会怎么样?” “你的生身母亲,对你始终抱愧。她痛苦了十七年。时时刻刻,年年月月,” “哈,别虚伪啦!她可以不痛苦的。这又有什么难?穷人家讨饭的,照样拖大带小。她是叫花子吗?” “她一定有很大的苦衷吧。也许是情势、环境逼迫的吧。” “我不信。不能抚养孩子,就根本不应该生孩子。为什么要生她,然后再扔了她?野兽都不会这样。我看见过老猫带着小猫搬来搬去。连戈壁滩上的狼也给小狼喂奶呢!” 女人显得非常难堪凄惶。她把头垂得低低的。“敏子,你有你愤怒的理由。你的愤怒是正常的、正当的。” “不。我不用愤怒。我为啥要愤怒?我不需要这个事实。哪怕它是铁的事实。您说,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一点也不错。过去了。我生长在程家。我的爸爸程忘言,人家叫他反革命也好,反动文人也好,在我心里,他是我的好爸爸,好老师,好朋友,他是最可爱的爸爸。让那个谷风滚他妈的蛋去吧----”说到这里,敏子为自己竟然骂起娘来而惊愕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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