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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教授的童年风流韵事(上)

(2012-12-07 12:43:25) 下一个

教授的童年风流韵事

教授在演讲。

他眼前摊着一迭稿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一些粗放的红色线条像中枢神经在字体间伸展。他的嘴巴和麦克风保持合适的距离,根据经验这个距离正好把自己带有磁性的嗓音扩大到不失真的临界点。

一个人讲话的亲和力和他的音质有很大的关系。

在演讲稍有停顿的片刻,教授巡视听众席观察自己演讲的效果。这时他注意到第二排靠进出口的座位上有个女听众仓促坐下,显然这是个迟到者。对方秋绿色的衣服颜色在灰色基调的会场里十分突出,在教授填满文字和逻辑的脑际抹下一笔鲜明的色彩。

一瞬间的思想游走,教授马上又回到演讲的主题上来。他演讲的主题是:少年性意识,以及这种意识在个人成长过程中的潜在影响。

听众席里有人在传递纸条。教授在演讲结束时收到了几张。他打开折迭的纸条,就提问作回答,三言两语就解答了问题。当打开最后一张纸条时,看着上面的简短文字,教授眉头紧锁思索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又回到最佳的距离范围,说:

这儿还有一个问题,他扬了扬手里的纸条,问的是我的童年的事情,这有关个人的私事,对不起,我认为和今天演讲的主题无关,就不在此作答了。接下来,请各位继续提问。

晚上。宴席后回到酒店,教授冲了澡,坐在沙发上,他感觉疲惫。这次回国行程安排得紧凑,比起前两次演讲压力相对大。他知道自己并不擅长演讲。这时他想起了下午那张纸条,于是从讲义夹里取出来。纸条有些淡淡香味。问的问题十分简单:

请问教授,您的童年是不是在中福会幼儿园度过的?

教授的目光停留在字迹上。却猜不透字迹后面的意思。

这个问题像童年一样幼稚。教授认为。

问题是,教授确实是在中福会幼儿园度过的童年,小班,中班,大班,一共三年。

留在他映里的幼儿园,有一个宽敞的环形大理石楼梯,亮敞的教室,和一个广阔的草坪,深处有高大的松柏树,草地里有数不清的草蜢。

无忧无虑的童年在离开幼儿园的第二年就结束了。

一九六六年,教授忘不了那个特殊年代。

关于幼儿园的一些零星片断,曾经经常出现在梦境里;随着岁月渐远已经淡忘。

老师什么样子、同学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可是,那个提问者还记得。提问者知道中福会幼儿园。

不过,这一切都已成为历史。

他摇摇头,排除了童年和自己目前有任何关系;至少自己的童年即使很幸福很快乐过,现在也不会给自己再带来任何惊喜和收获;即使童年十分悲惨倒霉,现在也同样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伤害。他不再思考这张纸条。

教授翻看电子记事本,明天在大学有个专业座谈,基本都是公众活动。后天,有一个采访,是东方时刊人物专访。最后一天,是参观科学院和大学的心理系,晚上则是千篇一律的欢送宴会。

早晨起来,做了惯常的洗漱,教授到楼下餐厅吃早餐。他端着咖啡回到房间检查信箱。其中有封信是东方时刊发来的。他猜想一定和采访有关,便打开来看。

信简短,十分周到:

教授:

十分荣幸教授接受本刊的采访。为了使采访更有效和精彩,现将本刊拟定的采访内容呈列如下:

一、伦理学教学现状

二、伦理学在国内外的区别和共性

三、伦理学前景

四、有关个人的信息

五、教授的成长往事(自由选择)

采访时间一小时,由本刊资深记者甄真担任采访。希望此次采访双方愉快并预祝成功。。

注:采访将见于最新一期本刊人物专访第一项。

谢谢教授的支持和合作。

                                               东方时刊人物专访记者组

教授马上回信表示感谢。

不过他对自己的成长历史没有兴趣谈论。一直以来就是如此,这一次也不想破例。

下午二时,教授的手机准时响了。

教授下午好。我是东方时刊记者甄真,现在在楼下大厅。教授方便吗?

女性的声调平稳礼貌,有一种专业的穿透力。

我就下来,在餐厅部咖啡馆见面。教授说完匆匆穿上外套,下楼了。

电梯发出柔和的“叮当”声停住,镀金的门缓缓分开,金碧辉煌的大厅和人流像一副慢慢打开的画卷。教授走出电梯向咖啡馆走去。

一个女人站在咖啡馆门前。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奶油香味。教授一眼认定她就是时刊记者。他们简短的打过招呼后进入咖啡馆,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入座。女记者熟练地把访录机放在靠近教授的桌角,拿出笔记本和腕表放在面前;然后站起来双手捧着名片递向教授。

时刊记者甄真。请多多指教。教授接过名片,说着感谢话,同时也从衣兜里取出名片,递给对方。

也请多多指教。

说完两人都放松的一笑。显然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程序化的套路却又无意改变它。

教授的脸庞已经微微发福,眼袋明显,金丝边眼镜架在鼻梁上恰好掩盖了一点眼袋下垂的阴影;浓密的头发有些微白丝,镶嵌在黑发间像大理石纹理;下巴和嘴唇四周一圈灰色的髯须,使他的学者风度更尽显然。

教授要了两杯加爱尔兰奶妃的咖啡,这种咖啡有股酒香味,味道浓郁而且提神。在自己的书斋里,教授就是喝着这类咖啡抵御严寒的冬季和寂寞的。

采访马上进入程序,教授在回答时身心逐渐放松,思路像一匹马撒蹄奔跑。

教授八十年代中期到美国留学。毕业后留校任教,致力于理论研究,被视为学院派的后起之秀。八十年代末的政治风暴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是欧普拉访谈节目的忠实观众,有一期的专辑是欧普拉访谈二百个少年时代曾遭受性侵的成年人,教授和节目里的受访者一样,看得眼泪盈眶。

欧普拉的节目提示教授一个灵感,伦理学不仅仅是学术科目,而是一份有社会考虑的样本。教授的思路豁然开阔,不再拘泥于类似博学的炫耀,转而研究童年和少年性环境问题,卓有成效。

童年是人生河流的源头,是一份历史拷贝,一切江河湖海都可以在源头找到印迹。

记者不轻易打断他,只是在关键点上提问一下;她掌握时间,每一个小话题不超过自己内定的时间;她在用心倾听的当儿眼角不时地瞟一下腕表。半小时左右,记者示意休息一下,直到这时她才端起咖啡喝了几口,赞赏道:

真香!

在这儿也能喝到好咖啡了。教授赞同道。他认真地看了对方一眼。之前他的眼睛基本看着记者后面的空间,因为面对具体的物象会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现在他看清了记者,十足的知识女性的气质:疏淡的眼眉,尖锐的鼻子,沉静的眼神,五官清正严肃,身架精瘦但能够感受到筋骨的抗力;岁数并不年轻了,和自己是一个年龄层。教授低下头悄悄看她的名片,在资深记者下面密密麻麻印了不少头衔

教授没有逐一辨认,却认为资深两个字最恰如其分:就专业水平和年龄而言。

我们继续吧。记者说道。刚才暂停的时刻她用红笔划去已经进行过的话题,对一些重要的内容也作出记号,做的一丝不苟。

教授侃侃而谈。直到记者再次扭转话题。

接下来还有几分钟时间。我们开始最后一个,就是第五项访谈内容------

噢,对不起。甄老师,教授用了国内最流行的称呼对记者说,请原谅,关于我的过去,童年,少年,青年,我不想谈到它。不是有什么深层的意思存在,仅仅是我个人的习惯;而且,好像这项内容是可以选择回避的,是吗?希望你谅解。

------记者有些吃惊,这出乎她的采访经验,一般采访都欢迎这个内容,说一些以前的逸事,既无压力又可以促升名气和增加亲和力。

我当然尊重教授的意见啦。记者笑着说,可是显然她并不甘心,职业的企图心不会轻易受挫。

教授,以前的事情,当然是一个人的隐私;但是,假如表达出来也许会是一种有益的人生经验呢?尤其是像教授您这样的学者。这部分内容,完全是为了您而考虑增加的。

教授点点头,同意记者的话。可是不改初衷。

感谢甄老师。我知道时刊是很权威的刊物。可是,引用一句古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人生早期的印象,就像冰冻下面的世界,有时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所以,还是冰封的好。我再次感谢甄老师和贵刊了。教授站起来,恭恭腰表示歉意。

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记者微笑,接受了教授的拒绝。

怎么办呢?只有尊重您的决定了。记者转换话题。教授,您这次演讲真的很精彩。吸引了那么多人,媒体反映也不错。

教授接受邀请到国内大学演讲,今年是第三次,也是首次在自己出生长大的城市里作为公众人物曝光。

前两次是匆匆游览,这次是深度曝光。这次演讲虽然是同业的大学出面筹办,但是地点在社科院演讲厅,听众不局限于专业的学生和同行,还有各界人士。教授受到了高规格的接待,媒体充分报导,已经有五分钟的视频报导在电视黄金时段播放过。还有不间断的宴请。这让教授觉得过于奢侈了。

那得谢谢大家关注。那天你也来了,坐在第二排吧。教授慢慢说。

是呀!记者有些惊讶。教授的眼睛真厉害。那天我确实是迟到了。这是我的严重失误。

不是我眼睛厉害,而是你衣服的颜色比较引人注目。

记者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这是一件薄呢短披风,做工精细,手工的针线一脚一脚紧咬着在衣角边排列像自然的纹饰,衣服颜色是秋绿,很适合中年女性的颜色。刚才在咖啡馆门口教授立刻就认出了秋绿的颜色。

教授从事先准备的纸袋里拿出两本书,对记者说:

甄老师,两本我的新书,敬请指教。希望你看了以后不至于感觉浪费了时间。再次感谢你们的采访。

记者接在手里翻看,一本是《童年历史》,一本是《伦理学的社会边界线》。扉页上教授已经签了名。

甄老师,请不要误会了,童年历史当然不是我个人的故事;不过,假如你能从中看出有关我的信息,我将会感到高兴的。

但愿我的智慧能够穿透冰封。记者反映敏捷并且口舌灵便。两人都笑了。记者突然问教授;

记得吗,那天演讲结束,有人递上纸条------ 

是我拒绝回答的那张?教授很敏感,马上问道。

是的。那张字条是我递上来的。记者告诉教授。他微微有些吃惊。

噢?是你呀。这个问题很重要吗?对你?教授问道。

也许吧。现在我更想知道答案。教授上过中福会幼儿园吗?记者再次发问。

教授当初看不出字条里包含的信息,现在他在记者的脸上也读解不出任何内容。记者看着自己,铁一样的坚硬隐映在笑容里。

是的。教授轻声回答。

哦。记者如释重负。

凭经验,童年往事被一再提起,基本包含的不会是良好信息;其次,国内的人际关系网络深厚,甚至童年的交往也可以成为一种资历;教授开始感到压力,并且不安起来。他并不想就此深谈下去,于是站起身。

教授和记者在采访开始一个半小时之后就分手了。他们走出咖啡馆,教授在酒店大厅的旋转门前停住脚步,和记者握手告别,双方又再次互相道谢。看着秋绿色的颜色隐没在五花八门的背景色里,教授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午夜十二点,教授还在工作。和记者告别后,教授回到房间一直工作到七点,下楼去餐厅吃了晚餐,到外面散步并买了一些要带回美国的物品,回来后又继续工作。他修订下学期的教育提纲,向自己带的研究生发回指示;并阅读一篇国内同行的文章,对方希望得帮助,一是语言上的修改,二是争取在国外顶尖的学刊上发表。

他正想着应该结束工作了。这时计算机下端的信号一闪一闪的亮起来。

信箱里有新的信件进来了。教授点了信箱标记。

是时刊记者发来的。这么晚了。教授想到。

教授:

这是今天采访的内容,我刚刚整理出来,寄给您过目。据悉您后天返回美国,希望在离开之前能听到您的意见,敬请回复。本刊将以您的回复作为最终意见,如无异议即可进入付印程序。

再次感谢您的合作。

                                                             甄真

教授很快看了一遍访谈整理稿,几乎没做什么修改就发回去了。这个夜晚令他感到不太孤独,有人在茫茫星空下和自己一样在工作。

信箱里还有一封未看的信,发信人依然是记者。

他再次打开收件箱。记者的这封信很短,几个字,却和工作无关。

教授还记得幼儿园有个叫陆稚馨的女生吗?

这是什么问题?教授的脑子飞快运转起来。记者的意思,是她认识、或者她本人就是陆稚馨。没有想到一个问题之后紧跟一个新的问题。

他很快翘动手指飞快的在键盘上运作起来。

那么我可以确定你就是陆稚馨了。可是遗憾的是:我记不得有这样一个同班。教授说的是真话,他确实不记得有这样姓名的女同学,甚至连具体的女同学都不曾记得。

没想到对方很快就回了。这次她转换到MSN,一闪一闪的信号提醒教授去到那儿。

教授感觉又一场采访正在开始。他犹豫着,这种非正式的采访或者交谈自己完全可以拒绝的,他在思考用什么体面的方法向记者说明。

手机铃声终结了教授的犹豫。

教授,很抱歉,深夜打搅你了。我确实就是陆稚馨。甄真是我的职场标识。教授真的贵人好忘事,童年往事忘记得一乾二净。

记者的音色和白天一样,可是音调里多了一点揶揄;和下午的采访对比,甚至显得有些放肆了。

这么巧,我们竟然是幼儿园的同学!那么,恭喜一下吧。

教授嘴里说着,心里升起一丝不快。

幼时的同班,很重要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也许,是不是幼儿园同学,和陆稚馨是谁,对教授无关重要,但对于我,却真的很重要,重要到关乎我的人生。

什么话!教授心里极力驳斥。现在他感觉对方简直有点进逼的意思了。可是他仍然耐心听着。童年往事再怎么着,都不会对自己的现在产生任何影响,这点他深信不疑。他映里的记者甄真正在逐步瓦解。

教授?你还在听吗?

是的,我在洗耳恭听。我正在努力回忆,希望能想起什么。不管你是谁,我是谁,我们曾是一个幼儿园的同学,虽然我还没有记起你;在四十多年后,我们因为业务而重逢了。这真是奇遇,不过呢,其实这类事很普通,它不过增加了一点人生的趣味,仅此而已。我还没有理解到你所说的那种重要性。请说吧,我能为此做些什么?

希望教授不要误解我,无论我是谁,都不会让记者甄真贬值。我只是想确认童年往事,找回自己。童年失去的东西,希望找回来,无论岁月多么长久,用什么方式。这不也是教授您的伦理学里的理论吗?

啊,教授惊叹了一声,似乎被自己的理论击中。他无心辩驳。请继续吧,就当我现在是采访你。

谢谢教授。记者的口气缓和一些了,听得出她粗粗的呼吸声。我相信教授确实忘记了童年幼儿园的事情,我想,记忆力和记忆的内容有关,人们记忆深刻的往往是感受深切的内容;其次,男女的记忆侧重点有差异,原因在于男女的敏感度,对于一些事物的感受,是不同的。

嗯,教授发出在倾听的声音,鼓励她说下去。她说得很专业,有很好的理解力和记忆力。显然她是有备而来。

教授,记忆就像你说的,是埋在冰封下面的。事实不会消失,只是需要挖掘。我会提示一些线索,希望能够帮助你回忆起幼儿园的事情,以此确认陆稚馨的存在。有些事情只发生在我俩之间。只有你可以帮到我。

记者的话充满玄机,童年于她有割舍不断的牵连,而且,似乎还和自己有关。自己对童年印象就像一团雾水,他从未探涉过,虽然专业涉及的是相关的主题。现在有人要拉他一同跋涉返回,他面临黑黝黝的沼泽。

故乡是一个和自己生命有牵连的地方,唤起自己无数回忆:有些是群体的,有些是个体的;有些是长存的,有些则愿意永远忘却。故土的含义就在于它是产生这些记忆的发源地。现在童年映被唤醒,在沼泽地下耸动他感到窒息,莫名其妙的恐慌起来。

他请记者稍稍等候一下,把耳机插进手机插座里,调整坐姿,准备耐心地听对方揭示什么。

教授,你还记得,我们每周洗一次澡吗?记者问。

我们?嗯,不记得了。教授心一跳。如实回答。

我会提示你的。浴室在睡房的右边,从门口进去,右手边是个很大的壁橱,然后就是浴室了,里面是白色的瓷砖,浴缸是白瓷的,现在只有古董店里有了;墙上面挂着一个大镜子,记得吗?

不等教授响应,记者接着说下去:

我们最喜欢洗澡了,因为一个下午就这样嘻嘻闹闹过去了。男生和女生分开来,先是女生,洗完后才是男生。我们一个一个按序进浴室,老师给我们擦肥皂,冲洗,出来后阿姨赶紧用毛巾包裹我们,擦干水,我们自己再穿上衣服。记得吗,老师和阿姨是不一样的。

不记得了。教授回答。可是他分明感到了温湿的水蒸气缭绕的氤氲,听到了水龙头喷水的声音。他想起来,在幼儿园,有的人叫老师,有的人叫阿姨的,虽然其实她们都是阿姨;现在他明白了这其中区别。识别这个虽然微不足道,但是,引起了教授的兴趣。记者的话,象一把无形的钥匙,正在打开尘封多年的仓库。

我想,你们男生也是一样的吧。一定比我们更吵闹,因为我们能够听到老师和阿姨不断的训斥声。现在想想,老师阿姨们多不容易吧!

是的,是的。教授应声道。

那时,我一定很调皮,是捣蛋的那种吧?教授问。

呵呵------记者忍不住笑出声了。你真的是忘记了。你当然是个捣蛋鬼了。回忆拉近了距离,记者语气变活泼,用词也不再拘泥。我再提醒一件事。记得花园靠近后门的地方吗?那里老师从来不带我们去的。那儿有个花匠房间。花匠抽烟。有一次,你把他的烟丝罐头偷来了,把烟丝倒在花圃里,记得吗?结果在你床下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个烟罐子。你还记得寝室吗?我们每人一张床,两张床并列,头和尾相接,一直排到门口,一共有三排。床的右下方是一个大抽屉------

教授惊奇记者的记忆如此鲜明,他依照记者的描绘想象场景。不过,就像浓雾笼罩的荒野,有一些稀疏可辨的浮动的景象,没有细节和连贯,一片片断絮。

有个男生,叫杨苏生,你们两个画画画得最好,你喜欢画马,假如你现在不做教授,一定是个有成就的画家吧。记起来了吗,你自己小时候的爱好?

这下,往事的影子慢慢飘升,教授眼前浮现出幼稚拙劣的画作:四肢单调、嘴上套着笼头的马,奔跑的姿势永远一样-----他甚至记起了那个男生,也喜欢画画的同班------

他的脑际突然跳进了一个蓝色的铁罐子,就是那个装烟丝的罐子!他记起来了,是的,是的,是那个漆着宝蓝色和金色图案和字母的铁罐子吸引了自己,是外国货,就像许多年后看到的外国物品一样漂亮的图案。喜欢漂亮眩目的东西,和喜欢画画,是一种天生的审美意识吧。

教授的记忆一步步苏醒。

把罐子藏在床下的抽屉里,还压在衣服下面,如藏宝一样。

没人知道的,以为天知我知。可是下午就被老师找到了。

自己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到了花匠间的呢?回忆在这儿断了线。

老师——校长,王老师,女的,形象模糊,在办公室里把几分钱放在桌上,

回去吧,幼儿园不要你这样的学生。这是车钱。我们会打电话给你家长的。

自己倚在门口不肯走------哭了吗?还是求饶?

不记得了。

我记起来了。是的,我拿了那个蓝色罐子,它很漂亮,当时从未见过的。现在想来,那烟丝一定很贵吧,被我糟踏了。哼哼------教授不禁笑了。原来我小时候那么捣蛋。

没听说么,调皮捣蛋的孩子聪明。记者像唠家常。再提示一件事。有个男生,每次大便都要脱肛------记得我们的作息表吗?早饭后,一人坐一个痰盂。每个同学都很快完事了,只有这个同学,我也忘记他的名字了,坐在痰盂上哭,要很久;老师最后拿草纸------

我记起来了!是的,每次他都要大哭。

教授记起了同学俯在老师的腿上,蹶起屁股,露出红红的凸出在外的肉团,老师慢慢推揉的情景。他甚至记起了同学稀疏黄毛的脑袋样子。

哎!不知这位同学后来怎样了。记者感叹了一句。

童年的事突然像繁花簇放松开了花瓣,露出花蕊。教授的记忆撞破坚硬的冰层,流动,苏复了。

他记起刚才记者提到的卧室,并列并排的床,老师怎样在同学们睡下后往复巡还,催促入睡,或者整理被踢开的被褥。

有件事猛然跳进记忆里。

一个周末,他因为发烧而没有回家,留在幼儿园。黑夜里空旷的房间朣朣黑影在走动,他也听到许多奇怪的声音。他发烧已经精疲力尽,可是每当醒过来就放声大哭,呆在楼下的值班老师就匆匆上来哄他入睡。等他醒来发现老师离开了,于是又放声大哭。他怕黑暗,因为鬼都是在暗地里出来吓人的。

一个晚上不知道哭喊了多少次。

幼儿园里,甚至在整个童年时期,恐惧的经历大概也就是唯一的这一次了。

床有时漆成白色。等到新学期又漆成了绿色。映射里床总是这两种颜色。

他记起了自己作的那些小恶作剧。他记得事情。却仍记不得人物。

一个女生,被压在木框子下。房间里的壁炉因为废弃了都用夹板做的木框子遮盖。有一次活动,不知谁弄翻了木框子,倒下来压在一个女生的身上。女生一动不动,不哭也不挣扎,就默默地躺在地上,嘴角有一丝血丝。自己站在旁边,也一动不动,呆呆看着她。事件就在这儿停格。

怎样发生的、结果怎样,都不记得了。这是唯一记得起的有女生面容的事情。

她就是记者?陆稚馨?

记者在那头还在说,教授的听觉已经分散。他仍旧沉浸在回忆中。

女生睡在床那一头,两张床并列。都是男生女生错脚睡。

关灯后,自己恶作剧,有时从被褥下伸手到女生的被子里掐她的小腿和脚。

女生躲避。老师听到动静,走过来。我们都安静了。自己闭着眼,手还伸在女生的被褥下。假如女生嚷出声来,自己会掐得更用力------

她就是记者?陆稚馨?

教授!教授?记者在呼喊。

我在记忆中。我确实是记起了一些事情。

那我很高兴。

可是,我只回忆得起大概的事情,人却记不得了,形象模糊。

事情就是线索。记者的口气里透出兴奋。我刚才提到我们睡觉的大教室,白色的床------

有时也漆成绿色的------

啊,对了,对了。你已经回忆起来了。

教授接着说下去。

我们都是男生女生倒头睡的,

YesYes!记者忘形地用英语呼应,等待教授的陈述。

关灯后,我伸手到女生的被窝里,教授停顿下来,似乎在斟酌词句,怎样讲出秘密,那是发生在几十年前黑夜里的事;现在,也是在黑夜,又在记忆里复活了。

我伸手到女生的被窝里掐她的腿和脚。我没想到,自己是那么恶作剧!真不好意思。

就做了这些?记者很失望。

难道,还有什么?教授问道。哦,女生当然躲避了,可是她不敢叫老师。老师走过来了,我们都装睡。

是的,我们都装睡。有一次,你的手伸上来,伸上来------

教授屏住呼吸,仔细听。

伸上来了,手就停在那里------

哪里?

这儿。就是我这儿。记者加重了语气。教授突然明白了。

你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他明显激动起来。我相信你的说辞,尽管自己还没有回忆清楚。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放在今日只能成为故事,不具有法律------

教授说严重了,你完全误解我了。听我说下去吧。当时我竟吓住了,不敢动。后来在被窝里哭。第二天眼眶红肿,老师问我,我没有说。过几天,你手又伸过来了。后来,有一次,我的手也伸过来------

教授的记忆逐渐清晰。她说得没错。起先是伸过去掐她的脚,后来摸到上面,整个最后的学期,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次。到最后,她也习惯了,甚至在一天夜里,突然伸过手来,也摸了自己这儿。

一道闪电在心里划过。

我现在记起来了,是的,确实发生过,我不否认。这——可以解释为童年游戏吧。从理论上讲,玩弄性器官是人类动物性未泯的反应,也是性意识处于蒙昧时期的模仿。不具有伤害性。所以------

教授,记者打断他的话,说这些话,你显然敏感过度了。对不起,原谅我使用这些字眼。听我说下去,你会明白一切。你说得对,这都是童年游戏。游戏发生了,后果每个人自己承受,这是游戏规则。我不是来说这些的。

记者停顿了,教授听到玻璃撞击的声音和水滴的声音,她在喝水。然后又继续。

我很早熟,比一般人都早,我是指自己的意识;而且一直有负罪感。在整个青春期我的负罪感愈来愈深重,同时我憎恨男人,憎恨到极点。

后来呢?现在,怎么样?教授问道。现在,他已从制高点上败退下来,口气软弱。

一切当然都过去了。我还是我,成了甄真。就是这样。后来,不憎恨男人了,但是,厌烦男人。

------你是------教授想说出这个词汇,但犹豫着,

哈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依旧是自然的本性。只是心理障碍。我的心里和身体都是自然正常的。

教授听到这儿,心里升起一丝内疚。他相信记者的话,确实有不少这样的案例。全是因为童年那个游戏,我们之间的游戏?你是陆稚馨,那么你怎么确认的我就是那个------当年的我呢?

童年游戏,是的。听起来很浪漫。自从我意识到自己有心理障碍,我就一直试图找到当年那个游戏伙伴,我知道这就像大海捞针------真是踏破铁鞋啊!我当然有我自己的方法的。

你找到我了,那真是巧合,也是天意?那么,你------一直单身?

差不多如此吧。曾经有过极其短暂的婚姻,可是一年不到就分手了。问题出在我这儿。心里的罪恶感一直是个障碍,一切源于幼儿园的那个经历!记者的声音颤抖。

呃!我的上帝!教授忍不住惊叫。他太震惊了,一个童年游戏,后果如此严重,而且延续至今。他时感到沉重。

明白你确认中福会幼儿园的目的了。原谅我刚才有些误解。不过怎样能够帮到你呢,毕竟是发生在四十年前的事了。

他抬起手顶住下滑的耳机,等待记者的答案。

世界几乎都停顿,四籁寂静。只有耳机里有“滋滋”的声音。教授在仔细听。他的表情凝结了,神色渐渐严肃、紧张,最后从沙发上蹦起来,大声说:

你说什么?你疯了!不!不!这是不可能的!你这是勒索!

时间已是凌晨三点。

教授关闭了手机。他需要休息,白天他的行程会很忙;这也是教授这次旅程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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