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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 上海赋

(2011-12-23 07:13:18) 下一个

上海赋 

作者:木心

本篇的最初一念是,想到“赋”这个文体已废弃长久了。“三都”、“二京”当时算是“城市文学”。上海似乎也值得赋它一赋。

古人作赋,开合雍容,华瞻精致得很,因为他们是当作大规模的“诗”来写的(“赋者,古诗之流也”),轮到我觊觎这个文体,就弄得轻佻刻薄,插科打诨,大失忠厚之至的诗道。再者,太冲、平子二位先贤,都曾花了十年工夫从事,门庭藩溷皆置笔纸,现成的资料想必多得用不完,我却托人觅一张上海的旧地图也千难万难,只凭一己风中残烛般的记忆,写来实在上下勿着把,左右不逢源。原拟的九个章目,择了其二其三,以《从前的上海人》为题,没头没尾地发表了,当然不成其为赋,据说读者都心痒,不满足。那已是去年秋天的歉疚事。

现将另外的四个章目敷衍出来,兴已①阑珊,不复有“三都”、“二京”、“一市”的联想了,之所以还要以“赋”为名,意在反讽。这样糟的糕,竟敢邻比“古诗之流”――读者在嘲笑作者太无自知之明时,就放松了更值得嘲笑的从前的上海人。

过去的过去

大约二十年代初到大约四十年代末,上海显现了畸形的繁华,过来之人津津乐道,道及自身的风流韵事,别家的鬼蜮伎俩――好一个不义而富且贵的大都会,营营扰扰颠倒昼夜。豪奢泼辣刁钻精乖的海派进化论者,以为软红十丈适者生存。上海这笔厚黑糊涂账神鬼难清,讵料星移物换很快收拾殆尽,魂销骨蚀龙藏虎卧的上海过去了,哪些本是活该的,哪些本不是活该的;谁说得中肯,中什么肯,说中了肯又有谁听?因为,过去了呀。

尤其在海外,隔着暂时太平的太平洋,老辈的上海人不提起上海倒也罢了,一提起“迪昔辰光格上海呀”,好比撬破了芝麻门,珠光宝气就此冲出来,十里洋场城开不夜,东方巴黎冒险家的乐园,直使小辈的上海人憾叹无缘亲预其盛。尚有不少曾在上海度过童年的目前的中年者,怪只怪当时年纪小,明明衣食住行在上海,却扑朔迷离,记忆不到要害处,想沾沾自喜而沾沾不起来。这批副牌的上海人最乐于为正牌的上海人作旁证,证给不知“迪昔辰光格上海呀”为何物的年轻人听,以示比老辈不足比小辈有余。其实老辈的眷恋感喟,多半是反了向的理想主义,朝后看的梦游症。要知申江旧事已入海市蜃楼,尽可按私心的好恶亲仇的偏见去追摹。传奇色彩铺陈得愈浓,愈表明说者乃从传奇中来,而那些副牌杂牌的上海人的想当然听当然,只不过冀图晋身“上海人”的正式排档耳。

“上海”!一望而知这块地方与海有着特殊因缘,叫起来响亮爽脆,感觉上又摩登别致,其实是宋代人不加推敲地取了这个毫无吉庆寓意的乏名。宋代的上海起先是一个小镇,到后来才升为县,清季把上海归属松江府。道光三十三年中英江宁条约的订立,不论恶运好运,上海是转运了,从此风起云涌蔚为商埠,前程一天比一天更未可限量。此丕变,以出现英、法等国的租界为征候为标帜。西方远来的冒险家并不冒多少险,以经营地产为发财捷径这是明的白的,那暗的黑的致富之道便是私贩“洋药”鸦片。反正“鸦片战争”的结果是开“不平等条约”之端,所谓“五口通商”的其他四口,自然不及上海的得地理之优越。市境处于黄浦江与吴淞江的合流点,扼长江门户,东向出驶,近可达沿海诸埠,远通东洋南洋西洋各国,西入长江、沿江省会襟带衣连,是故当初京沪、沪杭甬、淞沪等铁路之兴建,皆以上海为起点。现下健在于海内外的“老上海”们,大抵记得租界浪向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邪气好白相,也许忘了1927年的上海还只算是特别市,到1930年才直辖当时的行政院,重新勘定市界,把原有的十七个市乡概名为区。其中的特别区,便是英美合称的公共租界及法租界。从黄浦江外滩起,由公共租界的大马路和法租界的法大马路,下去下去卒达静安寺区长约十里,就是口口声声的十里洋场,或十里夷场十里彝场――翻翻这点乏味的老账,无非说,上海与巴黎、伦敦这些承担历史渊源的大都会是不同类的。老账如果索性翻到战国时代,楚相黄歇请封江东是献了淮北十二县作交换,当然算得有头脑、识时务,而江东的政治中心却定在苏州。春秋后期,东南沿海已藉水路发展商业,上海北面有水道叫沪渎。渎是通海的意思。黄歇浚了一条黄歇浦(黄浦江),又修了一条通阖闾的内河(苏州河),可奈三千食客中的珠履份子没有造外洋轮船的工程师,春申君到底未能出国访问对外贸易。

两汉、魏晋南北朝,上海平平过,曾泛称为海盐县、娄县,唐代改称华亭县,随设置船舶堤岸司、榷货场,但还只是“上海镇”。宋熙宁年间,此镇尚属华亭县,南宋的瞿忠、王世迪辈之所以在上海占籍生根,着眼于上海物价比杭州便宜,本人还是去临安做官的。元朝短,铁骑蹂躏,上海反见萧条。明嘉靖之重视上海,那是为了筑城御倭寇。清初因郑成功、张煌言的沿海活动,上海“海禁”了。康熙解禁,上海复苏;康熙崩,雍正又把上海封闭――翻翻这点更寒酸的“流年不佳”的老账,意思是“上海”从来没有出过大事物大人物,就算明朝万历年间的徐光启还像样吧――总之近世的这番半殖民地的罗曼蒂克,是暴发的、病态的、魔性的。西方强权主义在亚洲的节外生枝,枝大于叶。从前的上海哟,东方一枝直径十里的恶之华,招展三十年也还是历史的昙花。

繁华巅峰期

整四年,上海畸形②繁华的巅峰期是整整四年,已过去半个世纪。1937年秋末,日军在杭州湾登陆,租界之外的上海地区全部沦陷,租界有了新名称:“孤岛”。“八一三”抗战爆发后,不仅苏州河以北的居民仓皇避入租界,上海周围许多城市的中产者,及外省的财主殷户富吏,纷纷举家投奔租界,好像赶国难狂欢节,人口从一百万猛增到四百万。外国人非但不走,反而向西方呼朋引类。联手利用租界当局的所谓中立政策,使“冒险家的乐园”加倍险了别人乐了自己。英美金融资本通过汇丰、麦加利、花旗三大银行,稳稳控制着上海的经济枢纽,欧美各国商品充斥上海,很多公司店铺纯卖舶来品,所以上海人一向对国际名牌精品背诵如流,藉此较量身份之高低。苏联的大轮船彩旗招展在黄浦江口,好莱坞影片与莫斯科影片同时开映,这边桃乐赛摩娜巧笑,那边夏伯阳怒目,国际间谍高手云集,谁也不放过远东最急剧的情报漩涡。法西斯德国特派大师级女宣传家专驻上海,美、英、法、意、苏联都在上海精密设置间谍中心,《大美晚报》、《泰晤士报》、《密勒士评论》、《二十世纪》、《总汇报》、《时代》、《每日战讯》,这些英文、法文、俄文、中文、日文的报刊布满上海街头,报童喊来琅琅上口琅琅换口。广播电台更是直截了当,英国电台、苏联电台、德国电台,用中、英、俄、德、法、日等语言抢报新闻,宣传战空前白热化。上海的商业电台在夹缝中自管自出花头,忽而蓬拆蓬拆郎呀妹呀“香槟嗯酒气满场呀飞”,忽而铜磬木鱼“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白衣观世音菩萨”,梵音和靡靡之音无非为了做生意。

尚须回顾抗战前的那几年。中国江南得天时之美,庄稼及农副业收成普遍富饶,而上海确凿在工业生产和市场消费的有机关系上,已形成系统颇见气候,加之各地涌来数以百万计的人口中,不乏挟巨资以争长雄的俊杰,中产者也横心泼胆,狠求发展,小产、无产的活动份子,个个咬牙切齿四出拼搏,有不可窃尽之精力――新的工厂、商店、旅馆、酒家、游乐场、大厦、公寓、小洋房,这边破土动工,那边落成剪彩,愈造愈摩登漂亮。租界四陬本来是黑暗冷清的,际此高楼林立万家灯火,都市迅速膨胀,还是容纳不了疯狂涌来的人潮,大房东、二房东、三房东,即使是房客也招收单身寄宿者,甚至一个无窗无门的小角落,白天是小赵的窝,夜里是老沈的巢。租费的昂贵不足为奇,奇的是“顶”费,顶费者既非信用押金,亦不是预付租款,完全是敲诈性的索取,而且必须一次付以足赤的金条,当时叫“条子”,租赁谈判叫“讲条子”。大房东先伸手,二房东向三房东伸手,三房东向房客伸手,房客向“大上海”伸手,金条乱飞,不舍昼夜,从1937年到1941年,只要在租界上顶一个店面、一只电话,无不财源滚滚心宽体胖。然而若要成为“真正上海人”,就大有讲究,一“牌头”、二“派头”、三“噱头”(又称“苗头”)。“牌头”是指靠山,亦即后台,当时说法是“背景”。总之得有军政要员、帮会魁首、实业大王、外国老板,撑你的腰,即使沾一、两分裙带风,斜角皮带风,也够牌头硬了,君不见客厅的最显眼处挂着一帧大大的玉照――“××仁棣惠存 ×××持赠”,这便相当于“姜太公在此 百无禁忌”。再说“派头”,原是人生舞台的服装和演技,要在上海滩浪混出名堂来,第一是衣着华贵大方,谈吐该壮时必壮,宜谐时立谐,更要紧的是壮谐杂作,使人吃不准你的路数,占不了你的上风,你就自然占了他的上风。交际手段玲珑阔绰,用对方的钱来阔绰给对方看,“小鱼钓大鱼”,那小鱼很大,大到使人不疑忌是诱饵。于是大鱼上钩,也有大鱼假装上钩,一翻身将渔夫吞进肚里。空论无据,且举一、二实例:某甲上古玩市场,瞥见其友乙正要付款买翡翠项练,他上前开口:

“啥个末事啊,娘我看看叫!”(什么东西,让我瞧瞧!)

说着便把项练拿过来,问了价钱,掏出皮夹:“好格好格,我也付一半钞票。”

乙当然少付了一半,项练呢,甲说:

“摆勒侬老兄手里,卖勿到大价钿,我来搭侬出货,卖脱子大家对开,快来西格,勿要极。”(放在你老兄手里,卖不到大价钱,我来帮你销售,卖了对半分。很快的,不用急。)

乙倒呆了,甲说:

“那能?侬勿相信我呀?”(怎么?你不相信我呀?)

只好相信。后来的结果,即使不是上海人也能推想得出来――此小焉者,只够点明上海人玩手段的派头,自有一种行云流水之妙。试再举例:当年虞洽卿获悉宫廷宠臣到上海来采办一票洋货,巨额惊人。无奈谁也通不进内线,他便候机会趁大佬官巡幸在路上时,“不巧”撞伤其马车,然后登门道歉请罪,然后赔偿一辆格外精良时髦的新马车,然后奉重贽设盛宴,然后大佬官谈起那票洋货,虞洽卿义不容辞,当差效劳,从中获利无算,而全部过程实在英豪慷慨派头十足。这种模式是上海大亨的看家本领,世袭法宝,后来的杜月笙也精于此道,多次用到当时的国家台柱身上去,一贯富而悭吝的黄金荣亦颇知及时大处着眼讲派头,小处则每次上澡堂都要在门口撒银元,引众起哄,“黄老板财神爷”。那年代伶界领袖也都以“老板”作尊称,电台中报导:梅兰芳老板,麒麟童老板。金少山则确凿善装老板派头――至此岂非已从“派头”咏入“噱头”了?“噱”,在汉书中是大笑的意思,口腔之上下亦谓之噱,但上海话的“噱”的含义是不妙而微妙的,贬中有褒,似褒实贬,上海的官场、商场、文场、情场、戏场、赌场、跳舞场、跑马场、跑狗场,无处不是噱头世界,如说“牌头”、“派头”实为“噱头”之先导,岂非亦属于“噱头”范畴么。上海黑社会以层次复杂冠绝全球,绅士风度翩翩的镀金博士,他是拜了“老头子”的;相帮推车登桥,讨几个小钱的瘪三,他是有上司“爷叔”的;每条路每条弄堂都由黑诸侯割据着,而听令于黑天子。如此则绅士――老头子,瘪三――爷叔,黑诸侯――黑天子,其间的利害为用,全凭噱头之高低。印证在数百万市民的日常生活运作中,就是陈家噱周家、周家噱陈家、陈先生噱陈太太、周少奶奶噱周少爷、父母噱儿女、外甥噱娘舅。票房价值最高的滑稽戏,广告:“噱天噱地”、“噱倒一家门”,巧言令色是噱功好,貌似忠厚是噱功更好,三十六计七十二变,上海人一字以蔽之:“噱”。骂年轻人“小滑头”,他不生气,抖抖单腿很得意③,因为承认他能耐超群,人家上他的当,他不上人家的当。骂年长者“老滑头”,他不见怪,摘下眼镜,哈了哈,揩揩又戴上,笑眯眯,因为这是在恭维他足智多谋,果断脱略,处世术炉火纯青――“噱”有阴阳之分,阴噱的段数高于阳噱,从前的上海人的生活概念,是噱与被噱的宿命存在,是阳噱阴噱的相生相克,阴噱固然歹毒叵测,而一旦遇上牌头硬的,堂而皇之地噱过来,侬挡得牢伐〔加口傍〕。

上海的畸形②繁华巅峰期,工业成型,商业成网,消费娱乐业成景观,文化教育马马虎虎,学校以营利为目的,故称“学店”、“野鸡学堂”,世风日下日下又日下,乱世男女冥冥之中似乎都知道春梦不长,既是糜烂颓唐烟云过眼,又是勾心斗角锱铢必争,形成了“牌头”、“派头”、“噱头”三宝齐放的全盛时代,外省外市的佼佼者一到上海,无不惊叹十里洋场真个地灵人杰道高魔高。那繁华是万花筒里的繁华,由牌头派头噱头三面幻镜折射出来,有限的实质成了无限的势焰,任你巨奸大猾也不免眼花缭乱。强中还有强中手,此山更比那山高,棉纱大王、水泥大王、瓜子大王、梨膏糖大王,什么都有王;粮霸、水霸、烟霸、粪霸,处处可称霸,即使马路边上叫卖西贝货的歪帽子老兄(西贝,贾,贾通假),若问“人家上当只上你一次?”那老兄答:“每个人上我一次当,我也吃勿光用勿光哉!”这种老江湖乾坤的精明圆通,上海人大抵心里有数无师自通,然后,“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牌头派头噱头都属轹碎扬弃之例――一个大都会,一宗观念形态的渊薮,它的集体潜意识的沉淀保留期相当长。希腊罗马凋零败落如此之久了,现今的希腊人罗马人脾气还很大,肝火说旺就旺,是则要上海人免于牌头派头噱头的折腾,还远得不知所云哩。而且,作为上海人而不讲牌头派头噱头,未知更有什么可讲的。

这一切泥沙鱼龙声色犬马的诡谲传奇,都是以十里洋场为背景的――三十年代上海的国际公共租界、主政工部局的是英国人,而美、日等方自亦参预权利,机关职员有华籍、日籍、印度籍,还有白俄。法租界的面积和势力也不小,况且地区好,文化高,每与公共租界的当局起争执。

1943年英美政府放弃了在中国的全部租借权,二次大战结束,租界归还中国,此后的四年,气数是衰了,上海人仍然生活在租界模式的残影余波中,怎么说呢,别的不说,单说英国在上海的投资,1949年尚高达三亿英镑。

无何英国人回英国,法国人回法国,美国水兵胡闹了一阵也回美国了,日本人一败涂地,摔碎碗盘回日本了,白俄走了(去加拿大、澳大利亚),犹太人走了(去美国、以色列、巴西)……外滩的百老汇大厦、沙逊大厦、汇丰银行……呆立不动,等待易名改姓,譬如那号称拥有世界上第一长酒吧的Shanghai Club,后来叫作海员俱乐部。

弄堂风光

先找一、二以资“比较”者,而后从前的上海弄堂的特色或能言而喻之。

北京的胡同,最初的感觉是两边垣墙之矮,令人顿悟武侠的飞檐走壁不可不信可以全信,脚下的泥路晴久了就松散如粉,下雨,烂作长长的沼泽,而矮墙多年不刷石灰,病恹恹地连过去连过去,连过去。门,像是开着,像是栓着,从隙间望进去,枯索的四合院之类,有槐、榆等等,树大者,里面就以树为主似的。复前行,垣墙恬不知矮地连过去连过去,门了,再过去直角拐弯,还是泥墙……出现砖面的墙,砖的青灰色使人透口气,分明一对石狮,两扇红漆的门,门和狮都太小,反而起了寒伧之感,北京的“胡同”是寂寞的,西风残照也没有汉家气象了。杭州的“巷”呢,也早已与油壁香车遗簪坠珥的武林不相干,两堵墙墉凛凛对峙,巷子实际是窄的,看起来就更窄,墙之所以高,为了防火,故称风火墙,封火墙,恐怕也是为了防盗贼,因而历代坚持不置窗,只有门,似乎万不得已才开这个门,开了就紧紧关起来,多数是两道的。每条巷概是白灰黑色调,清虚成郁闷,行到巷与巷的交接处,有井,石栏光滑的井,周围算是公用之地,妇人们蹲着伛着淘米净菜,几棵瘦伶仃的树……杭州的巷,走着走着,不见得就是明心见性,却是懒洋洋渴望睡午觉,其实高墙里面有的是妯娌争风、姑嫂呕气、兄弟夺产、婆媳斗智――墙白着,门黑着,瓦灰着,巷子安静着。

上海的弄堂来了,发酵的人世间,肮脏,嚣骚,望之黝黑而蠕动,森然无尽头,这里那里的小便池,斑驳的墙上贴满性病特效药的广告,垃圾箱满了,垃圾倒在两旁,阴沟泛着秽泡,群蝇乱飞,洼处积水映见弄顶的狭长青天,又是晾出无数的内衣外衫,一楼一群密密层层,弄堂把风逼紧了,吹得它们猎猎价响,参差而紧挨的墙面尽可能地开窗,大小高低是洞就是窗,艳色的布帘被风吸出来又刮进去,收音机十足嘹亮,“一马离了西凉啊界唉……青嗯的山唉,绿的水噢噢……”另一只收音机认为“桃噢花江是美唉人窝,桃噢花啊千哀万唉万朵喔喔喔,比不上美唉人嗯嗯嗯多”,老妪们端然坐定在竹椅上,好像与竹椅生来就是一体,剥蚕豆,以葱油炒之,折纸锭锡箔,祖宗忌辰焚化之,西娘家桃花缸④收音机都是这样的,小孩的运动场赌场战场也就在于此,脚下是坎坷湿漉的一条地,头上是支离破碎的一缕天,小鬼们闹得天翻地覆也就有限,而且棚檐下的鸟笼里的画眉、八哥婉转地叫,黄包车拉进来了,不让路不行,拉车的满口好话,坐在车上的木然泰然,根本与己无关,车子颠颠顿顿过去,弄堂的那边也在让路了,这边的老妪小孩各归原位,都记得刚才是占着什么地盘的。民国初年造起来的弄堂倒并非如此,那是江南的普通家宅,石库门、天井、客堂、厢房,灶间在后,卧室上楼,再则假三层,勉强加上去,甚而再勉勉强强构作四层,还添个平顶。不知何年何月何家发难,前门不走走后门,似乎是一项文明进步,外省人按路名门牌找对了,满头大汗地再三叩关,里面毫无反应,走动在附近的人视若无睹,碰巧看那个长者经过,向你撅撅嘴,意思是绕到后面去,上海人特别善于“简练”,对方当然也要善于领会才好,这一撅嘴是连着头的微转,足够示明方位了,但外地来客哪有这份慧能,仍处于四顾茫然中,长者却已噙着牙签悠悠踱去,落难者再奋起敲门,带着哭音地叫:“三阿姨哟”、“大伯伯啊”,近处的闲人中之某个嫌烦了,戟手指点,索性引导到后门口,入目的是条黑暗的小甬道,一边是极窄极陡的木楼梯,一边是油烟袭人的厨房,身影幢幢,水声溅溅,烧的烧洗的洗切的切,因为是几家合用的呀,从早到晚从黄昏到夤夜,上海弄堂的厨房里蠢蠢然施施然活动不止……为什么死要面子的上海人甘愿封闭前门而不惜暴露“生活”的“后台”呢,那是人口爆炸的趋势所使然,天井上空搭了顶棚,客堂里拦道板壁,都成了起居室,不然就召租,一间即是一户人家,进出概走后门,后弄堂相应兴旺起来,稍有异事,倾弄聚观,如沸如撼半天半天不能平息,夹忙中金嗓子开腔了:“粪车是我们的报晓噢鸡,多少的声音都被它唤嗳起,前门叫卖唉菜哀〔加口傍〕,后门叫卖唉米……”上海市民们听了认为中肯,日日所闻所见的寻常事,亏她清清爽爽唱出来。大都会的“文明”只在西区,花园洋房,高尚公寓,法国夜总会,林中别墅,俱乐部,精致豪奢直追欧美第一流,而南、北、东三区及中区的部分,大多数人家没有煤气,没有冰箱,没有浴缸抽水马桶,每当天色微明,粪车隆隆而来,车身涂满柏油,状如巨大的黑棺材,有一张公差型的阔脸的执役者扬声高喊“咦哀〔加口傍〕――”,因为天天如此,这个特别的吆喝除了召唤及时倒粪,不致作其他想,于是各层楼中的张师母李太太赵阿姨王家姆妈欧阳小姐朱老先生,个个一手把住楼梯的扶栏,一手拎着沉重的便桶,四楼三楼二楼地下来,这种惊险的事全年三百六十五次都能逢凶化吉,真是“到底上海人”,而金嗓子把粪车唱成“报晓鸡”,小市民未必都能领这份诗意,恶臭冲天的粪车隆隆而去,卖米的乡下人果然来哉,上好的粳米,色白粒大,故称“杜米”,沪语“大”作“杜”音,更有“香粳米”。煮熟后异香扑鼻,尤佳者是浙江⑤荡田的“碧粳”,晶莹如玉而微透翠绿,别致的是吴江的“血糯”,紫红的糯米,糯得你没有话说。卖菜者也各有标榜:“南浔大头菜”、“无锡茭白⑥”、“高邮咸蛋”、“萧山大种鸡”、“嘉兴南湖菱”、“十家香毛豆荚”,讨价还会,兵法原理大抵都用得上,谁买到了又好又便宜的东西,全弄堂为之艳羡,而且尊敬,“合算”,沪音“格算”,上海人在“格算、不格算”中耗尽毕生聪明才智,这就不是金嗓子所能唱得清楚了,所以周璇的抒情一转转为指控:“双脚乱跳是二房东的小噢弟依弟”,想必是楼板缝里下来的灰尘落在泡饭碗里了,“哭声震天是三层楼上的小噢东嗡西”,“小东西”可能是个无事生非的坏女孩,一吃亏就嚎啕不止,至此,金嗓子有点疲倦,苦笑:“只有那卖报的呼声,比较噢有书卷气……”报纸即使是“号外”红印,也总是凶多吉少,周璇自作聪明言过其实,但这支电影插曲还算是从前的写实主义,最后,电影中的女主角表示“这样的生嗯活,我实在有点儿过得腻”,这就很不真实,上海人从来不会感叹日子腻,张爱玲惯用的词汇中有一个“兴兴轰轰”,乃是江苏浙江⑤地域的口头语,在中国没有比“上海人”更“兴兴轰轰”的了,从前上海报纸的本市新闻多的是“自杀”消息,男则壮志未酬女则香消玉陨,吞金、吞鸦片、吞来沙尔,这些决定告别上海的上海人,并非像周璇小姐所咏叹的“生活过得腻”,而是想兴兴轰轰实在兴轰不下去,才一了百了,如果灌肠洗胃救转来,养息十天半月,又会上理发店,然后开箱子抖出樟脑味的衣衫,然后再投入整个儿的兴兴轰轰之中,不是天无绝人之路而是当时的路还没有真绝,从前的上海呀,迪昔辰光的上海滩浪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另一句也对,“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上海人,平日鱼虾吃得多,所以喜欢以鱼虾来自喻、喻他,弄堂角底的垃圾箱积满了鱼骨虾壳,灼热的煤球灰倒上去,腥臭随风四散,背篓筐的捡破烂者向垃圾箱一步步走近,蓬首垢脸,神色麻木而虔诚……

上海的弄堂,条数巨万⑦,纵的横的斜的曲的,如入迷魂阵,每届盛夏,溽暑蒸腾,大半个都市笼在昏赤的炎雾中,傍晚日光西射,建筑物构成阴带,屋里的人都螃蜞出洞那样地坐卧在弄堂里,精明者悄然占了风口,一般就株守在自家门前,屋里高温如水炉烤箱,凳子烫得坐不上,蜡烛融弯而折倒,热煞了热煞了,藤椅、竹榻、帆布床、小板凳,摆得弄堂难于通行,路人却又川流不息,纳凉的芸芸众生时而西瓜、时而凉粉、时而大麦茶绿豆汤、莲子百合红枣汤,暗中又有一层比富炫阔的心态,真富真阔早就庐山莫干山避暑了,然而上海人始终在比下有余中忘了比上不足,老太婆,每有衣履端正者,轻摇羽扇,曼声叫孙女儿把银耳羹拿出来,要加冰糖,当心倒翻,老头子,上穿一百二十支麻纱的细洁汗衫,下系水灰直罗长裤,乌亮的皮拖鞋十年也不走样,骨牌凳为桌,一两碟小菜,啜他的法国三星白兰地,消暑祛疫,环顾悠然,本来是上海人话最多,按说如此满满一弄堂男女老少总该喧扰不堪了,然而连续热下来,汗流得头昏眼花,没有力气噜苏,只想横倒躺成平的,天光渐渐暗落,黄种人的皮肤这时愈发显得黄,瘦的肥的,再瘦再肥的,都忘我而又唯我地裎裸在路灯下,大都会的市声远近不分地洪洪雷辊,从前的上海的夏天呀,臭虫多,家家难免,也就不怕丢脸,卧具坐具搬到弄堂里来用滚水浇,席子卷拢而拍之舂之,臭虫落地,连忙用鞋底擦杀,已经入夜了,霓虹灯把市空映得火灾似的,探照灯巨大的光束忽东忽西,忽交叉⑧忽分开,广播电台自得其乐地反讽:“那南风吹来嗯清凉……那夜莺啼声凄咦怆……月下有花一咦般的梦嗡……”蒲扇劈拍驱蚊,完全国货的蚊烟像死烂的白蛇盘曲在地上,救火车狂吼着过了一辆,又一辆,夜深露重,还是不进屋,热呀,进去了又逃出来,江海关的大钟长鸣,明天一早要上班,从前的上海的夏令三伏,半数市民几百万,这样睡在弄堂里,路灯黄黄的光照着黄黄的肉,直到天明,又是一个不饶人的大热日子。

亭子间才情

只有上海人知道“亭子间”是什么东西,三十年代的中国电影,几乎每部片子都要出现亭子间的场景,鲁迅的“且介亭”,大概也着眼于租界亭子间自有其“苦闷的象征”性。话说二十年代伊始,外国的本国的大大小小的冒险家,涌到黄浦滩上来白手起家黑手起家,上海人口密度的激增快得来不及想想是好事是坏事。所谓亭子间⑨者,本该是储藏室,近乎阁楼的性质,或佣仆栖身之处,大抵在顶层,朝北,冬受风欺夏为日逼,只有一边墙上开窗,或者根本无窗,仅靠那扇通晒台的薄扉来采光透气,面积绝对小于十平方米,若有近乎十平方米便号称后厢房,租价就高了。公务员、职工、教师、作家、卖艺者、小生意人、戏子、弹性女郎、半开门的、跑单帮的、搞地下工作的、乃至各种洋场上的失风败阵的狼狈男女,以及天网恢恢疏而大漏的鳏寡孤独,总是侥幸地委屈地住亭子间,单身、姘居是多数,也不乏标准五口之家,祖孙三代全天伦于斯者亦属常见,因为“且”“介”呀,且介即租界,租界即洋场,洋场即有各种好机会可乘,外国新发明的“无线电”上海也仿造了,样子像教堂的拱门,门里挤出尖尖糯糯的女声,凭空唱道:“上海呀本来呀是天堂,只有噢欢乐呵没有悲唉伤,住了大洋房,白天搓麻将……”亭子间与大洋房相距总不太远,靠在窗口或站到晒台边,便见大洋房宛如舞台布景片那般挡住蓝天,那被割破的蓝天上悠悠航过白云,别有一种浩荡慈悲。亭子间里的音乐家咽下油条,簌簌谱出:“轰轰轰,哈哈哈哈轰,我们是开路的先哀〔加口傍〕锋,不怕你关山千万重嗡,不怕你……”大家听着觉得确很有志气,其实亭子间中的单身男女,姘居者,五口之家,三世同亭,个个把有限的生命看作无限的前程,因为上海这个名利场不断有成功的例子闪耀着引诱人心,扬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时候,是屈得几乎伸不起来的当儿,晒台上晾着的绒线滴不完的褪色的水,竹竿把头顶的苍穹架出格子,双翼飞机从一格慢慢移到另一格,看来总归要打仗了。“无线电”自管自响着“盛会噢喜宴开,嗳宾客啊齐咦咦咦来,红嗡男嗳绿呕女,好不开哀〔加口傍〕怀哀〔加口傍〕唉唉唉……”眼前红的是砖阑上的凤仙花鸡冠花,绿的是葱,或者是植在破面盆里的万年青,上海人家的屋顶晒台都兼充堆栈,凡是不经常动用的狼犺物件,病兽般匍匐在那角子上,显得逍遥悦目的要算飘飘于风中的衣裤床单,扬扬如万国旗,寒酸中透着物华天宝之感,“夜上海哀〔加口傍〕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嗯……”此时将近正午,家家户户忙着煮饭烧菜,煤球炉摆在楼梯转弯的小平面上,看起来是临时措置,十年二十年就这样过去,靠老虎窗折下来的天光,或是一只五烛的电灯泡,被油烟熏得状如烂梨,藉着它的俯照,煎、炒、蒸、笃,样样来事,再加上房内秘制的糟、酱、腌、醉,以及吊在檐下的腊肉、风鳗……如果客人来了,四菜一汤,外加冷盆,不慌不忙布满桌面――上海人的嘴,馋而且刁,即使落得住亭子间,假凤虚凰之流,拉拢窗帘⑩啃骨咂髓神闲气定,半夜里睡也睡了,还会掀被下床,披件大衣趿着拖鞋上街吃点心,非到出名的那家不可,宁愿多走路,斯文一些的是带了器皿去买回来,兢兢业业爬上楼梯,尔后,碗匙铿然,耸肩伏在苹果绿的灯罩下的小玻璃台板上,仔仔细细咀嚼品味,隔壁的婴儿厉声夜啼,搓麻将的洗牌声风横雨斜,晒台角的鸡棚不安了一阵又告静却。乡下亲戚来上海,满目汽车洋房应接不暇,睡在地板上清晓梦回乍闻喔喔鸡啼,不禁暗叹:“到底上海人。”

然而亭子间生涯是苦恼的,厄隘蜷局。全是不三不四的凋敝家具〔⑾〕,磕磕碰碰,少了它们又构不成眠食生计,板壁裂缝,用新旧报纸整个裱糊起来,无聊时呆对半晌――胡蝶安抵莫斯科、百灵机有意想不到之效力、六○六、九一四,罗斯福连任美国总统、鹧鸪菜、消治龙、火烧红莲寺⑿、甘地绝食第六天、夜半歌声儿童恕不招待、猴王张翼鹏、美人鱼杨秀琼、航空救国大家都来买飞机、人言可畏阮玲玉魂归离恨天……还有镜框在低低的天花板下算是挂得高高的,许多小照片纷然若有主次,日子久了,松歪而乱了阵列,有些已经泛黄而淡褪,总归是本家姻亲的顶好的几个人呀,先父亡母的遗容是炭素擦笔画,代价比较便宜,街角的画匠著意按小照放大,无论天然、人工,都表示画中人死了。凡五口之家者,每有一帧结婚照,也许当年景况好,也许硬撑也得撑个场面,男的西装笔挺,头发梳得刷光,女的披上婚纱,那辰光叫兜纱,手里捧束鲜花,已经流行康乃馨了,照片是黑白的,不庄严也有几分庄严,结婚照是亭子间中的无上精品、隔年的月饼匣、加盖的米缸、藤筐、网篮、皮包、线袋……床底下塞满了就只好乱摆,然而看得出是煞费苦心地每天在整顿,粗粗细细的绳索也理直了分别挂起来,不是舍不得丢掉,总归是用得着的。

也许住过亭子间,才不愧是科班出身的上海人,而一辈子脱不出亭子间,也就枉为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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