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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三十八)

(2006-08-21 16:21:07) 下一个

三十八章 文彤英血溅菜地

         女犯人的监房紧靠西边,第一栋隔电网不远。第一栋和第二栋之间则是一个大天井,第二栋监房则利用地势修了两层。二层和第一栋一样高,门都对著天井,都是监房。第二层则是门对东,西墙则兼天井东边的护坡,有点倒倾斜。第二层是豆腐房、病号室、烧水房、澡堂、工具修理室、制图室、被服保管室。这一层房子由于是就地取材,最先修好,最先使用。做豆腐、烧水、修理工具的就先搬到新房子里了。制砖机一天三班倒,每天至少能出三万块砖胚子,大大加快了出砖的速度,打土方的人,搞运输的人,修房子的人日夜奋战,在春节前半个月大家搬进了新监房。就在搬进新监房的当天,大家面对土压死两个年轻同伴的方向,向为建设新监房的牺牲者默哀三分钟。大家怀念著她俩。

       新的监房真的比较现代化,有两米半宽的走廊,每个监房约住十五个犯人,大约五十平方米,监房的东西两面是三米见方的落地窗,落地窗有三层窗子,外面是可开式木框玻璃窗,中间是固定式铁窗,里面是可开式纱窗。门也是三层门,即木门、铁门、纱门。床是东西两面大通铺,箱子和一些不用的东西都可以放到行李架上,行李架做得有木门,放进去后关上显得很整齐。每一间监房的走廊上有一个脸盆架,这脸盆架靠墙的一边有竖架,竖架的顶部钉了一排竹钉,大家把牙膏牙刷挂成了一条线,走廊的砖柱上拉得有尼龙绳子,大家把洗脸手巾晒成了一条线。七十年代,这的确是算现代化的了,但那种代价真是刻骨铭心啊!

        搬进新监房后根据上级的精神,政治犯和刑事犯要分开编组,原来监狱利用刑事犯管政治犯的传统一下子作废了。金七桂编在政治犯二组,和她比较熟的有柳冰兰和余三妹,她们的劳动除金七桂和余三妹到工具室修工具外,其它的人在外面给捶石组搞运输,把大石头从山上挑下来,把她们捶的石头挑到需要碎石的地方去。由五十年代入监的金碧辉当小组长,金七桂当记录员。

        搬进新监房没几天就开展了声势浩大的一打两挖教育运动,所谓一打两挖就是打击反改造言行,挖重新犯罪,挖余罪,首先是听了半天报告,作报告的是监狱长,他列举了重新犯罪的几十条表现,也列举了余罪的很多表现,要求在讨论的时候对照自己,检查自己在改造中做得怎么样,要求人人过关,重点批判,严惩死硬分子。听完报告后讨论了半天和一个晚上,以后除星期六外每天都讨论,首先是认罪服法的教育,每个人都要在讨论时把自己的犯罪重讲一遍,重骂一遍,有的还骂自己的父母亲、爷爷奶奶,甚至祖宗八代。金七桂所在的小组归山杜鹃管,她当记录员,别人发言她要记录,所以避免了好多发言的尴尬,有时工具修理室有事,晚上她又去加班去了。加班做事虽辛苦,但可以不听那些把耳朵磨得长的声音,她是很乐意去加班的。

       七桂所在的组当小组长的金碧辉是湘西边城人,当年湘西救国军的秘书长,当时她在民二师读书,被捕时才十七岁,湘西救国军有八个人被判死刑,她被判无期徒刑。入监已经十多年了,还是无期没有改判成有期,过度地对自由生活向往,扭曲了她的灵魂,她很爱打小报告,犯人的一举一动她都要添油加醋地去到干部那里汇报,小到某某给某某夹了一箸菜,某某给某某送了半个馒头,她都要写一张汇报给队长送去。总是幻想著某一天让她走出牢门,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过正常人的生活。狱吏用其所长,一直都让她当组长,狱吏认为难以掌握的组,肯定要她去当组长。她读书读到中师只差一学期就毕业了。文化大革命前除了瞿瑛是大学生外,就数她的文化高。瞿瑛在狱吏的心目中老朽老顽固一个,金碧辉最靠拢政府,所以最得政府利用。晚上学习时她常常对金七桂说:“你发言,我给你做记录。”金七桂总是说:“等等吧。”过了一段时间,她向山队长汇报说金七桂不发言。山队长对她说:“我知道了。”隔了一段时间,金七桂还是没发言,她又去山队长面前汇报,山说:“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金碧辉开始觉得金七桂一言不发肯定是不认罪的,但汇了两次报都似乎没被队长重视,队长不是像往常一样对她大加赞赏,态度似乎有点冷。她是老犯人,教育运动中是最好立功赎罪的,金七桂如果真的不认罪,她不发言就等于没有在犯人中散布什么,如果她一直不发言,我把注意力一直放在她的身上,又能立什么功呢?有了,小组里不是还有文彤英吗?她是不认罪的典型,一学习就叽哩咕噜地发牢骚,说林彪不如刘少奇。每月还要去队长办公室交党费,说是交给刘少奇的共产党。她是死保刘少奇来的,现在还死忠刘少奇,这才是监狱长说的死硬分子。她连夜写了一篇很有分量的汇报,果然得到了回应,大理石找她谈话了。在她的心目中指导员是不随便找人谈话的,既然找她谈话了,她一定鸿运高照了,回归社会已经指日可待了。她认真地想著指导员谈话的内容,深刻领会著其中深刻的含义,她真的能全盘接受指导员的整个思想,死保中国最大走资派,就是要推翻共产党的领导,就是要红色的社会主义江山改变颜色,就是要人民吃二遍苦,受二次罪,那怎么行呢?对这样的人必须要把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她永世不能翻身。她遵照大理石的指示,按大理石所需的提纲又写了一份文彤英的材料,文彤英就被揪出来批斗了。在批斗的第一天晚上金碧辉慷慨激昂地上台发言:“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文彤英这个死保中国最大走资派刘少奇的最死硬的保皇派,她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妄图把社会主义江山改变颜色,妄图资本主义卷土重来,妄图人民吃二遍苦,受二遍罪,这是我们绝对不答应的。我们要擦亮眼睛,把文彤英揪出来批倒批臭。”文彤英从她站的位置一跃到了金碧辉的面前,用力的把金碧辉打了两个耳光,指著金碧辉说:“闭上你的臭嘴,你们反动救国军才是真正要推翻无产阶级,才是要社会主义改变颜色呢。你哪有资格站在我面前妄谈这些。”主持会议的大理石马上要新来的队长拿来了手铐脚镣,把文彤英脚镣手铐的关进了小监子。尔后她说:“无产阶级专政支持积极改造的犯人,打击一切反改造行为。我们会给积极改造的犯人撑腰,一打两挖的所谓一打就是要打击反改造气焰。要求所有的犯人都要从文彤英的身上汲取教训,引以为戒,不要重蹈覆辙。”金碧辉被文彤英打掉了一颗牙,牙齿白花花地滚到地下,还流了满嘴的血,大理石要她的三人制陪她到监狱医院看看,当场给医院写了一张纸条。金碧辉如英雄一般的自豪,虽伤犹荣。

        文彤英,山东人,解放初期随军南下,她到过延安,上过抗大,是有文化有资历有地位的女领导干部,被捕前是一位县委付书记。她的罪行是死保刘少奇,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她怎是向人民群众鼓动宣传刘少奇比林彪要强百倍千倍万倍,林彪从表到里都是奸臣相,奸臣心。总的说来她是属于刘少奇路线上的人,但她在路线斗争中属於小之又小的无名小卒,就像一条鱼头被砍了,肚子被剖了,连内脏都被拿出来了,而尾巴还在摆动一样,那种摆动又有什么用呢?她根本不知道刘少奇已经死了,彭德怀已经死了,那条路线上的好多大树都排山倒海地倒了。她是一个正直的共产党员,不讲一句假话,就是因为她正直,才招来了牢狱之灾。在批斗会上她看不惯扭曲了灵魂的金碧辉在那儿大放厥词,她一个反动救国军的秘书长是共产党的阶下囚,哪有权利哪有资格骂她共产党的县委付书记呢?她火冒三丈,不顾一切地打了姓金的,招来了刑具加身,关进了牢内牢。她还在天真地想,总有一天要敲锣打鼓地接她出去,坐牢会成为她的政治资本,她不但会再当县委付书记,还要当县委书记、省委书记,甚至于中央高级干部。天气虽然很冷,镣铐更是透骨的寒,但她却在甜蜜的憧憬中睡著了。

        她进入梦乡后回到了那黄河入海口的故乡,那昔日灰白的盐碱地上开满了各种鲜花,她看到爸爸妈妈向她招手,妈妈裹过脚,一双小脚,怎么跑得那样快呢?还有好多乡里乡亲都热情地向她招手。自南下后她就没有回过故乡,回故乡的感觉真好啊。她向大家打招呼,说话很得体:“乡亲们,你们的女儿回来了,这次组织上调我回家乡任职,我一定全心全意地为大家服务,把我们家乡建设得更加美好。乡亲们把她抬起来向天上抛去,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惊醒了,原来是在做梦。在梦中她动作太大,手腕和脚踝都在镣铐上碰破了皮。她自己问自己,从南下后就没有回去过,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她南下以前爸爸妈妈都不在人世了,这么多年已经很少梦见她们了,是不是他们的英灵在提醒她,这场事结束后就回家乡工作去。回家乡工作不是没有想过。她与现在的丈夫都在老家丢下了一个家,年轻时心血来潮,鬼迷心窍,丢下丈夫,丢下儿女,作孽啊!路走错了可以走回来,这种事做了就一辈子悔不回来了。刚才做梦是不是也说明自己潜意识里还在想家乡,还在想丢下的那个家呢?或许是对那个家内疚吗?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又慢慢地睡去了。这次她在梦乡里回到了她前夫的家,也是她自己的家,她的前夫做了很多她爱吃的菜,她与孩子们都吃得很饱。前夫并没有责怪她丢下他和孩子,好像丢下他和孩子的那回事根本没有发生,对她还是那样的体贴和热情,还是像以前一样的亲热她。在梦中她怀疑到芙蓉省来是一场梦,梦中才是现实。她紧紧地依偎在丈夫的怀里。这一次是起床的军号把她唤醒了,她想起梦境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三年前,她与前夫所生的一双儿女来找她,说爸爸已经去世了,她对儿女很愧疚,给他们找了比较好的工作。她从儿女那里知道,他们的爸爸很恨她,一辈子不想见到她,也不准他们来找她,是爸爸死了她们才来找她的。她现在回想过去所做的一切,在心里已经承认,丢下前夫和一双儿女是做得太过分,但南下时政策是允许的,是不是那个政策有点太过分了?不,党的政策是不能怀疑的。是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也有好多南下的男干部带个小脚老婆走路跟在后面一拐一拐的,也有南下女干部当官,带个包羊肚子毛巾的大老粗丈夫当炊事员的。她在心里想著一个晚上做了两次梦,两次梦都是在老家,所见到的人都是死去的人,难道自己快要死了,她又打了一个寒颤,从未想到的事像闪电一样的来到了脑际。她还不能死啊,她虽然和现在的丈夫没有孩子,但她与前夫所生的一双儿女还没成家呢。她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想著,送饭送水的来了,她把她的大搪瓷缸子用带铐的双手捧到铁门的小窗口前接了满满一缸子开水,放到那两个平方米小监牢的一角,又捧著饭碗接了饭菜,把开水倒一点在手巾上洗了脸坐在床铺上如同嚼蜡地吃着饭,喝著水。

        就这样的过了一周后把她从小监牢里叫到办公室里,几个管教股的人对她宣布了死刑判决,说是终审判决,念完判决书后要她签字。她说:“我保共和国主席何罪之有?”她拒绝在送达回帖上签字。管教股的人问她有什么要求,她说想见丈夫和儿女。管教股的人说路途太远,已经来不及了。从她丈夫和儿女工作的地方到这儿顶多三天,那就说明她的生命已经不能再活三天了,生命她是早就置之度外了,但她是多么地想再看看她的一双儿女。因为她亏欠他们的太多。

        两天后召开了整个监狱的宽严大会,有三名犯人得到了提前释放,这三个人中有女犯曾聪莹。她是公公对她无理,情急之下用锄头把公公挖死了。当时就只判她七年有期徒刑,本该送米江茶场,经她丈夫一再要求,便于探监,就近送到三监狱。到监狱后丈夫经常来看她,一年后她被减刑二年,本还有二年多没坐满,但很多人都很同情她,敬佩她,加之这个人不爱多事,真正做到了少说话多做事,她得到减刑提前释放那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她的行李一大早就清理好了,一从台上下来就挑著行李往监狱大门口走,她的丈夫在那儿等著她。接著宣布死缓改无期的,死缓改有期的。有十多个犯人得到了改判,还有人得到了减刑,减得最多的减了五年,共有四十二个人得到了减刑,有二百多人记了大功,有四百多人记了小功。念这些判决书和记功名单都花了一个多小时。宽大的宣判完毕后换了一个干部走到台前大声地说:“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文彤英揪上台来!”两个女警察把文彤英推上了台,到了前台被女警察踢得跪下了,她挣扎著站起来喊了一声刘主席万岁,马上被女警察把嘴巴贴上了大块的胶布,又被踢得跪到台上了。判决书很快就念完了,宣判的人大声地吼著:“把文彤英绑缚刑场执行枪决。”第二个被判死刑的是男犯刘雨林,他是为屋地基杀害了生产队长,因原来就有过节,原判他死缓,入监半年,多次扬言回去后还要杀某某。死缓两年不到就改判成立即执行。因犯罪地方的受害者家属强烈地要求要在当地执行,所以在监狱只宣判,押回当地执行。当把刘雨林的宣判书念完的时候,坐在这荒地里的犯人都听到了沉闷的枪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向传来枪声的地方看去,文彤英就被枪杀在北边女犯农业组的菜地里。她们看到执行的警察往回走了才把注意力集中起来,听台上的干部念判决书。除两个判死刑的,还有十多个人加刑,一百多个人记大过,二百多人记小过。念加刑判决书和念记过名单又是一个多小时,念完后请监狱长训话。监狱长说:“时间已经很长了,天气很冷,我不想多讲,宽严的对象就是你们大家的教科书,要求你们认真地读这些活书,谁读懂了谁就会在改造中得到进步,谁就会赢得新的人生。希望你们向曾聪荣、邹一鹏等人学习,她们回到人民怀抱里去了。也希望你们早日回到人民怀抱。你们应该把文彤英、刘雨林引以为戒,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这样的宽严大会我们是要经常开的,在一打两挖教育运动中至少还要开两次。希望下一次得到宽大的人更多,减刑弧度更大,我的话完了。”主持会议的人部置了下一步的学习和有关事项就宣布散会了。

         给文彤英做匣子的是金七桂和余三妹,金七桂要余三妹抓紧时间吃午饭,两人吃完午饭就开始做了。山杜鹃说不要刨了,就锯齐钉好就行了,枪毙的不要和自然死亡的相比,其实都没有什么关系。金七桂和余三妹很快就把匣子钉好了。山杜鹃说:“还愣著干什么,埋文彤英去呀。”金七桂和余三妹抬著匣子来到了菜地,正在准备把文彤英往木匣子里装的时候来了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山杜鹃对金七桂说:“这是文彤英的儿子和女儿。”又对她们两人说:“你们需要怎么做,要她俩协助你们做。”两个年轻人无声地流着眼泪,女儿把妈妈的脑髓从地下捧起来送进妈妈裂开的脑颅里。两兄妹问山杜鹃:“队长,这儿离火葬场有多远?”“不到十公里。”‘火葬一个人要多少钱?”“大约是一百二十元吧。”“监狱能给我们派辆车送送我妈妈吗?”“我去找吧。”金七桂问他们:“你们打算带骨灰吗?”“我们是岳阳人,离这儿一千五百多公里,运尸是请不到车子的,出多少钱都请不到,特别是妈妈又是这样死的,就更加请不到车子。现在私人没有车子,公家的车子还要讲个政治,所以请车子就难上加难了。但我妈妈走南闯北,死了我们还是要把她接回去啊!其实刘少奇也好,林彪也好,他当他的官,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妈妈就是鬼迷心窍,偏要死保刘少奇,保得自己连身家性命都没有了。政治的事说不准,她是老革命。”说着山杜鹃带一辆货车来了。金七桂和于三妹帮著把装著文彤英的木匣子抬上了车斗,儿女也上了车斗守在木匣子两旁,她们挥手向金七桂和余三妹告别。

         金七桂和余三妹回到监房的时候,山杜鹃要她们二人把文彤英的东西清一请,拿到办公室来让干部检查检查,准备到那儿,等她的孩子来取。山杜鹃要金七桂和余三妹先到小监子里把文彤英用过的东西拿出来。金七桂原来认为是金碧辉害死了文彤英,实际上并不是那么一回事。这次金碧辉连记功都没有捞到。她们是借金碧辉掀开文彤英走向死亡的序幕。金碧辉如果不检举她,他们也会找其它借口把她揪出来杀掉的。她在暇想,文彤英看过判决书到被执行死刑的这一段时间里,她面对这狭小的四壁想了些什么呢?一个县委付书记只为说了中央的人谁比谁好,就要杀害她,她心里一定很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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