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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二十三)

(2006-07-22 10:04:51) 下一个

第二十三章 满腹祸水女队长

        三月的桂花村田野是美丽的,那满坪满坝的紫云英花把大地装点得犹如一块硕大无比的地毯,一望无际,直到河谷平原的山脚下。拖拉机正在把紫云英翻过来埋入水里沤肥。今天七桂她们生产队的农活是把田里拖拉机没有耕到的边角的紫云英用锄头挖过来,把冒出水的紫云英用脚踩下去,挖过踩过的水田犹如一面镜子。七桂和晓丹都做得很卖力,她俩很少做过农活,做得不太好这是难说的。妇女队长陈老统走到她俩面前说:“压青就像斗阶级敌人一样,把它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它永世不得翻身。”她用钉耙抓住一簇紫云英用力地向水中泥中溽了几下,又用脚狠狠地踩了几下。七桂和晓丹都感到这精神和人格上的污辱和摧残比肉体上的更重,两人放慢了劳作的速度落在陈老统的后面,内心的痛苦达到了最大的极限。陈老统的丈夫金祖富为人厚道,他看不过意,大声地向陈吼:“你少X腮好不好,再X腮我一锄头挖死你。”陈老统天不怕,地不怕,当个妇女队长就像当了皇帝;但她怕丈夫,据村里的人说陈老统怕丈夫有三个原因:其一是陈与金祖富是土地改革时自由恋爱结的婚,结婚多年没有生孩子,祖富妈就这一个儿子,抱不上孙子心里烦,常指桑骂槐的在家里骂。鸡蝈蝈叫,她会用响篙边打边骂:“不生蛋的鸡吵什么,再不下蛋就要杀得吃。”母猫咪咪叫,她会骂:“喊什么春,骚猫不下崽。”家里的狗从外面进屋,她也会骂:“骚狗娘,又在哪儿跑骚去了,只见公狗爬背,不见母狗下崽。”祖富娘的一些话使得陈老统很不满,她婚前曾经与两个老师有性行为,打了两次胎,现在怀不上肯定是祖富的问题,在祖富娘骂狗的时候陈就接了腔:“还不知道是无种荒了田,还是田里长不出东西,没弄清楚不要X腮。”一把拉住祖富接著说:“这日子没办法过了,散伙前要到医院检查检查,看看是你没有种还是我没有蛋。”祖富说:“没有种也好,没有蛋也好,真没有,日子还得过下去,检查一下好,有病好早治。”两人真的去检查了,检查结果是祖富一切正常,而陈已经药物绝育。陈老统马上想起来第二次打胎的药是龙狗娃买来的,他说会一劳永逸,这么多年自己一直没来月经,她已经明白是自己的问题。但她还是不干心这一辈子没有孩子,她对医生说:“能不能吃药治好?”“试一试吧。”医生给她开了些妇科保健药。后来金祖富当了人民教师,他了解到陈的绝育药是一个名叫龙狗娃的有妇之夫,为了达到长期与陈鬼混的目的,给她打胎的药里放了麝香、鬼丝子等绝育药。他回到家本想与陈离婚,但想到那些事都是婚前的事,结婚后俩人感情还是很好的,自己都是快四十的人了,还折腾什么呢。他只是对陈说:“以后不要吃药了,我也不要孩子了。”“你不要,我要。”“下辈子吧,下辈子好好把握自己。”陈老统觉得在丈夫面前理亏,有些无地自容。其二是过苦日子时小学教员的工资卖不到一只大公鸡,好多在外工作的人都回乡开荒种地发红财。陈老统把祖富缠死缠活地缠回了乡,苦日子过后金祖富觉得吃了亏,怪谁呢?决不会怪自己,腰酸背疼时就骂陈老统头发长,见识短,害了他。但骂归骂,一家三口人都做得,日子倒是全村过得最好的。陈老统全村哪个她都不怕,就怕祖富休她,她对婆婆百依百顺,金富娘虽有些不甘心,但她一天天老了,看到儿子儿媳两口子那个沾糊劲儿,人不就图个日子好过吗。一代不绝一代绝,管那么多干吗呀,且自己是可划可不划的破产地主,乱世多变,怕雇农成分的陈老统拿捏她,比以前收敛多了。其三是陈老统过苦日子时在食堂煮饭偷食堂的米卖,在卖的时候被抓到了,祖富觉得丢了他的脸,要和她离婚,陈老统好话讲了几拖船,祖富才板著脸说:“下不违例,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不要我说,自己走。”

        金祖富凑到七桂和晓丹的中间轻轻地说:“二位妹妹,狗吠和乌鸦叫都不要往心里去,人不要和禽兽计较,老哥给你们赔不是了。”“没事儿,富哥,真的没事儿。妇女队长说得对,我们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我们可以接受。”祖富为自己的老婆出口伤人感到内疚,觉得对不起两位堂妹,连连赔不是,很明显,他是一个息事宁人的人,活了大半辈子,在母亲和妻子的夹缝中过日子,活得窝囊。七桂和晓丹对这位堂兄产生了同情,人活到这个样子似乎比他们活得更可伶。于是晓丹说:“放心吧,我们往不往心里去都一样,倒不如不往心里去。”他们都不说话了,一个劲的把那绿翠翠紫莹莹的紫云英往水田里压,汗水流过了她们的面颊,流到了口里,咸咸的,涩涩的。初夏的太阳,也觉得火辣辣的,收工的哨声响了,在田埂上开始做五个第一了,别人都拿出了毛主席语录,三呼毛主席万寿无疆,三呼林副 统帅永远健康,唯独金七桂和金晓丹没带毛主席语录来,在空中摇摆的是空手。

         陈老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晚上她以政治队长的身份,主持召开了批斗会,批判金七桂和金晓丹,上纲上线,帽子扣得有天大。说这俩姊妹反对毛主席,反对三忠于运动,反对五个第一,反对文化大革命。但讲去讲来就只有陈老统讲,其它的人都打瞌睡了,鼾声一片。陈老统边讲边喝了很多的水,她讲到中途上厕所去了,生产队长趁机说:“今晚的批斗会就开到这里,散会。”待陈方便完了回到生产队会议室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她想到这肯定是队长搞的鬼,直奔队长家捶大门,队长两夫妇故意发出如雷的鼾声,不管门捶得山响,就是不答应,她没了办法,只得心不干情不愿的回到家里。“你出的那门子风头?你看有谁发言?第一次下田干活,没带语录这有什么呢?要人家以后带上不就行了,又不看看自己到了什么样子,再积极,还不是修地球,那有干部让你当的。”金祖富没好气的说。“你知道什么呀,我的工作上的事不要你管,斗了你们金家的人,你不服气。”“你不看看自己的后面是个什么样子,将来死了还要人抬出去呀,谁抬?就她们家劳动力多,就她们家是我们最亲的人,以后还靠他们抬我们入土呢。”“我不管亲不亲,上级讲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又说亲不亲,路线分。”金祖富听得哭笑不得,他说不服她,夜深人静了大声说话又怕影响左邻右舍,他只有作罢。

        金七桂和金晓丹回到家,德勤已睡了,爸爸妈妈还等著她们。七桂说:“爸妈还没睡,夜已深了,天气凉,你们睡吧。”“俩姊妹没事吧?”“没事,爸,陈老统到底和我家有什么仇哇!”“你爹没退休时在学校管了人家风流事,现在那婊子报复你们。”“啊,是这样的,那就更加没事了。”晓丹一句话不说,她低著头好像在思索著什么。爸爸说:“今晚你们都睡楼上吧,德勤已在七桂的床上睡著了,他瞌睡惊醒,弄醒了难得睡著。”二人上了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今天一天的刺激太大了。“姐,你看我们国家的政治生活正常吗?”“不正常又怎么样啊,我的心里很乱,在头脑里好多事情都理不出头绪,人都像疯了一样,但有的人真的疯疯颠颠的,别人反说他装疯卖傻。”“像陈老统这样的人,往日是全村别人最瞧不起的,现在在这个生产队却是最神气的,你看,不是好多东西都颠倒过来了吗。这说明我们国家的政治生活不正常。一切违反常理的事都是不正常的。‘东周列国志’里讲得有一个故事,‘易牙烹其子,以适齐桓公之口’你想易牙烹了自己的儿子给齐桓公吃,这合乎情理吗?桓公不听别人劝告,以为易牙对自己的爱,胜过爱他的儿子。后来,桓公老了,被易牙施用阴谋手段,囚禁在宫墙内。临死他才明白:易牙完全是为了骗取他的信任,篡夺齐国的权力啊。现在那几个靠文化大革命起家的人,比易牙更狠毒,他们烹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很多有用的英才和千百万无辜的群众。”“似乎现在的三忠于运动有点怪怪的,比封建王朝有过之而不及。封建王朝只在上朝时三呼万岁,而现在每天全国要呼几十亿声,太过分了。”“毛主席在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中还反对斯大林搞个人崇拜,怎么现在自己搞得比斯大林还厉害?”“就是搞这个人崇拜给好多人公报私仇的机会。像陈老统这样狗屎不如的人也神气十足起来了,真是乾坤倒转啊。”俩人讲话讲到半夜三更才慢慢地睡去。

        第二天的工作是上山割牛草,桂花村是平原区,春耕刚开始,耕田的牛可吃紫云英,但随著拖拉机出动,全村的牛出动,紫云英都埋入水田里呕肥了,可吃的紫云英越来越少,但一些台田,小田又必须用牛耕,就要去到山上给牛割青草。今天上山割草一共去了五个人,除了七桂、晓丹、陈老统,还有另外两名年青的姑娘。从家里出发,走两公里到山脚下,到了山脚下在泉水里用水壶装满水,就开始爬山。仙人界的山很奇特,因为亿万年前这儿是一片海洋,历经‘燕山运动’抬升为陆地。由于长期的地质变化,水流切割,风化崩落,鬼斧神工,形成了世界罕见的奇峰石英砂岩峰林地貌。一个个独山耸立,十分陡峭。前面的人就像在头顶上走,爬到半山腰都大汗淋漓。她们坐到一颗松树下休息,微风吹得人很清爽。就在她们坐下休息的时候,又有一个人上山来了,七桂认得是解放前当过中队长的九叔金昌校,走近了七桂和晓丹都和他打了招呼,陈老统也和他打了招呼。“割草要早,这时候往回走是最合适的,你们看,太阳都老高了,走到山上在芭茅丛中多热啊。”老统说:“走吧,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大家都站起来了,又开始爬山。“前面就是我的家,到家喝点凉茶吧。”“好哇。”老统说。五个人跟著进了金昌校的家,那香香的凉凉的老木叶浓茶很好喝,喝完了茶,女主人说:“割完了草来吃午饭,吃午饭了才有劲背草。”“我们喝了茶就行了,午饭就不吃了,九婶婶,你忙你自己的事去吧。”七桂说。“我们从坪坝里搬到城里,又从城里搬到这山上,就是图个清闲,图个与世无争,自我家彩霞在武斗中打死后,一年多了,我还没有上过街。你们来了,我今天的心情都好多了,这顿午饭是一定要吃的。”七桂看九婶婶眼里溢满了泪水,她看看晓丹和其它人,似乎不好拒绝这位长辈的真心,但她也不好自作主张的接受,因为九叔为历史问题坐过十年牢,怕别人说三道四的。正在拿不定主意时陈老统发话了:“多谢九叔九婶,我们来吃吧。”“这就对了,我们还是没出五福的本家呢,还是一家人啦。”九叔边说边拿了镰刀和扦担。“我带你们去割草,顺便帮七桂和晓丹割一点,她们没割过,怕割不到好多。”几个人上了山,来到了茂密的芭茅丛中,芭茅芯已经长得有两尺多长,手指大,绿油油,嫩荪荪的,但长长的叶子很锋利,弄得不好就把手上脸上划出血。太阳照著,芭茅密不透风,很闷热,不一会大家就像穿着衣服在河里洗了澡一样的浑身湿透了。好不容易盼到陈老统喊收工了。大家把各自的芭茅芯捆好背著挑著来到了金昌校家。九婶婶叫李传碧,小学教员,已退休,她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白米饭,菜是□肉炒小笋,黄豆酸辣椒,胡葱辣子糊野蘑菇,还有一碗儿多母苦菜。七个人美美吃了一顿。这在当时是很丰盛的饭菜了。“九叔,我们吃了你俩的口粮,你们要挨饿了。”七桂说。“不会,我们退休后舍得那城市生活,来到了这山上,只要有力气,开荒种地畏猪,样样都做,日子过得不错。如果在几年前我们不到这里来,这次也会下放,还不知道放到什么地方去呢。感谢我们的爸爸妈妈给我留下的柴屋,我们已经把它修缮一新了。”七桂和晓丹仔细地看到这窗明几净的房子,地下是水泥地面,还用地板漆漆过,墙壁都是用木做柱用两寸直径的竹子做成,竹壁用透明的漆漆过,竹子间的缝用一种隔音材料填充。这种墙壁既占地少又干净隔音。那壁上的简易的玻璃窗,那让太阳光折射的天窗,真是匠心独俱,那竹椅竹桌更是别具一格。“九婶,彩虹经常回来看你们吗?”“来,常来,不过她现在有了小孩子,来去都不大方便,比以前来得少一些了。”“她可以把孩子放到这儿呀,有孩子解闷热闹些。”“人家有婆婆带,我们倒落得个清闲自在,常言道外婆引外孙,鸡母娘引鸭儿,鸭儿下了水,鸡母娘见了鬼,能得好大的力啊。我和你九叔在家事国事上都与世无争,陶渊明归隐田园,我与你九叔归隐山林,当年介子推归隐山林,朱元璋派人烧山逼他出来做官,他宁肯烧死,也不愿出来为官,他是古今浩瀚人海中走自己路的典范。我们学得一二,到此了却残生,其它的什么都不想。”“你九婶比我会想会看,整风反右时按她的情况是会打成右派的,可是她坐骨神经痛,一直在住院,加之平日就不显眼,还真的躲过了一劫。”“反右时右派只占知识分子的百分之五,而知识分子当时占全国人口不到百分之一,所以右派是中国人的凤毛麟角。现在就不同了,文化大革命是触及七亿人灵魂的大革命,每一个人都触及了。”“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九婶婶看到陈老统认真地听著她们的谈话,一句话都不说,心里提高了警惕,把话头扼住了。热情地谈话嘎热而止,大家都找不到新的话头,有一个青年人说:“天色已经不早,日头已经偏西了,我们吃饱了,喝足了,多谢主人的款待,我们还是早点回家吧。”“是的,我们走吧。”陈老统说。九叔把他割的那担草一直给七桂俩姊妹送下山,加到她们的担子里,才往回走,她俩姊妹都要九叔去她们家玩玩,可是九叔说:“改日吧,代向你们爸妈问好。”

        晚上陈老统又召开了晓丹俩姊妹的批斗会。说她俩姊妹搞反革命串连,在麻空山大塔金昌校家开会。队长问两个同去的青年人,她俩说也不是开什么会,就在晓丹九叔家吃了一顿饭。金祖富说:“金昌校是我们本家堂叔,在建筑公司退休,婶娘是小学教员,已退休,俩老退休后住在麻空山大塔,我们上山砍柴割草,他们经常管饭管茶。是我这个婆娘挖孔寻蛇打,没事找事。”“不是,决不是什么挖孔寻蛇打,他们还说了几个人,说什么陶渊明,介子推,这又和她们是什么亲戚关系呢?”她停顿了一下又唾沫四溅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就是阶级斗争在我们生产队的新动向。”“动你个娘的麻X,你在这儿丢人现眼,你没读过书,卵都不晓得一个。”一起去割草的其中一个年轻人说:“陶渊明是汉朝的诗人,曾为官,后退隐田园,以诗赋出名,代表作有‘归去来辞’‘桃花园记’。介子推却是明朝的一个哲人,他不愿做官,归隐山林,朱元章派人放火烧山,想把他烧出来,他宁肯烧死,也不愿出来为官。”生产队长是半文盲,但也听懂了,陶渊明和介子推都是古代人,不是老统说的反革命成员。他考虑春耕大忙季节,大家休息要紧,于是宣布散会。

        七桂和晓丹回到家里,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爸爸妈妈。爸爸说:“丞相肚里跑得马,宰相肚里撑得船,忍字高,忍字高,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得一日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凡事都要忍耐,那疯疯颠颠的人说的话做的事不要往心里去。”“爸爸,九叔和九婶可都是高人啦,他们过得不错唉。”他们也不容易啊,洋娃娃去年在武斗中被打死了,也许他们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你想想,那是爸爸妈妈身上的骨肉啊,谁人不痛心。万事古难全,他们要是不出洋娃娃这个事就好了。你看他俩在那儿白种白吃,还有一分工资,真是再好不过了。”“彩霞为什么叫洋娃娃呢?”“她小时候长得很乖。和商店卖的洋娃儿一模一样,人们都叫她洋娃娃,一直到她死,人们都叫她洋娃娃。”“听说打死时才十八岁。”晓丹说。“她读高三,是在学校里参加了‘湘江风雷’,随‘湘江风雷’组织参加了武斗,那一天打死几十个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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