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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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六則

(2006-05-05 20:51:18) 下一个

隨筆六則

◎胡蘭成

                (一)

  過去有一個時期我喜歡遊覽名勝,後來漸漸不喜歡了。大概是因為看了縣志

,凡有斗方名士的地方總是有十景。讀徐露客遊記,覺得太冷清,也不喜歡。

  回想起來,以前到過的名勝印象都很淡,倒是常走的小街小巷對我有感情。

我遊過西湖,見過長城,可是動人的只是當時的情景,不是當地的風景。遊長城

返回,宿在南口,夜裏一個人出來,立在星月之下,想像著這是古代的塞外,但

結果一無所有。回到旅館裏,一大群男女同學正在大廳上打地舖找睡處,亂轟轟

的。我也混在他們中間走動著,這纔感覺到真實,後來在桂林,探尋七星岩,那

幽邃奇險的洞穴。我一進去就急於想出來。還是回去的路上,看女人在護城河邊

洗衣裳看了半天。我就這樣的一個俗人。

  這也不是因為人到了中年的緣故。小時候的為風景所動其實就是努力使自己

感動。

                (二)

  我有名字,可是不喜歡用別號。上次沈啟無來,我和他說:「你為什麼要弄

上一個閒步庵呢?頂好是不要這些。」

  別號大概是起於漢末,盛於東晉,早先的人不玩這一套的。漢末的八俊八元

,東晉的竹林七賢,是一夥人的別號。可是讀書人最容易散夥,久後便一個人的

別號了。一夥人的別號是對人家標榜,一個人的別號是對自己標榜。什麼散人,

居士,館主,恨人,都不過是玩意見。一個人玩夠了一切,便玩到自己的身上,

弄別號,就是玩自己的一種。讀書人就是這樣,就在他們一夥兒的場合,倘是吟

詩,就是什麼「海棠吟社」,倘是弄政治,便是什麼「清流」,「東林黨人」,

「左翼作家」,其實還是和「海棠吟社」一樣,算是一夥人的別號,而有了別號

就已十分滿足,表達了他們所要表達的了。

  可是我喜歡綽號。水滸傳裏有些綽號就很好。別號是自己取的,綽號卻是人

家給的。有別號的多是些讀書人,有綽號的卻多是些下流等社會的人。兩者的分

別就在這裏。譬如聽人叫「王麻子」,「康林鬼頭」,比較走到人家的書房裏,

看見玻璃板下壓著署有什麼「主人」的箋條,總要心裏舒服得多。

  下等社會的人也有他們一夥兒的別號,那是叫做「幫」。幫多是些窮兇極惡

的,但是不無聊。讀書人合夥兒的什麼社,目的只求做到幕僚,現在叫做智囊團

的。而流氓的幫則往往做了「火十字團」一類恐怖政冶組織的底子。中間倘有認

真的政黨,首先得和這些讀書人的社,流氓的幫分開。尤其是讀書人的,他們弄

政治不過是弄個別號玩玩,一夥人合稱為左翼作家的時候,和個別的自署為什麼

主人,居士,在沾沾自喜上頭並沒有兩樣。

                (三)

  中國文學近來有南方的與北方的兩種。這是因為地氣不同嗎?不是的。主要

的倒是因為政治氣候的不同。也有人把北方文學與南方文學分作兩派。認為有破

壞域家的統一的嫌疑。但到底還是分了兩派。

  北方文學的中心是北平,作品的風格比較深湛,來得靜,而以上海為中心的

南方文學則是活潑的,不免粗淺。一般人的這種看法,原也是對的。粗淺的可以

使之變為深湛,靜可是要不得,因此也有人以為中國文學的前途在南方,北方的

則在沒落中。這話我可不以為然。

  文學和政治中心接近,可以作成文學與時代的息息相關,但也使文學成為粗

淺。這粗淺不是一個單純的技術修養問題。政治影響於一般人的生活,這一般人

的生活是文學的基調。所以政治對於文學的影響無寧是間接的。但因為政治的動

態是特別的觸目,作者覺得它新奇,往往拿它做文學的題材,這樣就容易失敗。

他們不知道從一般人日常生活的角度去描寫政治,而從政治的角度去描寫政治,

變成政治的偵探小說一類。好的文學家是革命的,但不是更廣大的。一個文學家

處理政治的題材,應當像處理戀愛的題材一樣,要考察要說明的是人性的抑制與

解放,感染於小事物小動作,亦即人們日常生活的全面的情調。

  上海方面的作者因為與政治關係太直接的緣故,往往把政治描寫得太誇張,

而忽略了人生。這樣一種誇張法,倘用來描寫戀愛,是才子佳人的鴛鴦蝴蝶派文

學,用來描寫政治,則成了騎士式革命家的報告文學。作品的粗淺,便不止是技

術的問題了。

  必須把政治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裏濾過,纔可以寫成文學的作品。在政治動

亂的中心地點不會產生好的文學作品。好的文學作品是產生在離政治動亂的中心

地遠一點的地方。政治動亂最高潮的時候不會有好的文學作品,好的文學作品倒

是產生在政治動亂的高潮之前或之後的。因為作者要有阻嚼題材的餘裕。

  北伐以來,上海方面文學作品的粗暴,便是因為離政治太近。也有獎勵這種

粗暴,以為是革命文學的新的氣質應當如此,可是革命文學必須是文學的,文學

不容許粗暴。

  就是革命,要的也是剛健,不是粗暴。北平離政治動亂的中心較遠,較有考

察政治動亂的從容,將來倘有描寫一時代的生活氣氛的文學作品,我想在北平比

較在上海還更容易產生。就現狀而論,北平方面的文學雖像是消極的,但也不是

罵它一聲「落伍」就能說明的。它的基地到底還是比上海方面的好,這不僅是說

文學遺產,也是說的文學的前途。

                (四)

  小時候因為一直住在鄉下,聽人說起海。例如「飄洋過海」,「海白洋洋,

忘記爹娘」,就有一種大的喜悅。有個堂寄在上海做生意的,一次他回來,我問

他道:「上海有海嗎?」他說「有。」「海望得見嗎?」「望得見。」我很興奮

,可是他不再說下去了,我也不知道怎樣再發問。

  大起來讀到描寫海的詩與文。懂得的增多了,可是海似乎小了下去了。增多

的對於海的感情是些詰屈的,瑣碎的。

  後來從天津坐船到上海,纔第一次看到了海。見了現實的海,要想把它來適

合詩與文裏所描寫的海,忽然覺得現實的海並不好,心裏很懊喪。

  再後來又渡過幾次海。一次是上海打仗逃離到香港,隨後又從香港回上海。

兩次都是拖兒帶女,不但世俗,而且狼狽,沒有詩意,因此對海也不再苛刻。有

時只是偶然從舶舷旁邊走過,或者從房艙的窗洞裏望了一眼,那海就像要潑了進

來,打翻一切,不去想它,也知道是人在海上。海不是供人欣賞的。

                (五)

  從前大臣們上奏章,皇上看了通常就一批:「知道了。欽此!」現在皇上是

沒有了,卻有許多人還是以「知道了」來滿足自已。他們看一篇文章,或一幅畫

,首先問這是什麼派,知道了是什麼派的作品之後,就即刻滿意,因為他們已經

「知道了」,他們無論到什麼地方,總是各處都踏勘到了,把所有的名目細細的

問,一一都記住了。他們非常之注意嚮導人的說明,尊嚴一點的逐件參觀,風雅

一點的逐件欣賞。

  十年前有過一個時期,史大林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作家到礦山,工廠集體農場

去,當場抽筆寫成報告文學。這報告文學其實就是「知道了」文學。後來還想擴

大範圍,寫「世界一日」。中國也有人打算照樣做,不過後來似乎都沒有下文,

大概是因為「知道了」一天之內在全世界發生的事,到底也沒有多大意思。

  中國文人向來是不辨菽麥的,民國以來忽然見到了女人的世面,就寫成了鴦

鴛蝴蝶派的作品,有詩有小說,才子配佳人。後來又忽然見到了政治動亂的場面

,就寫成了普樂文學,也是有詩有小說,英雄配無產階級。沒有煙士披里純的是

「知道了」文學,加上煙士披里純的也仍然是「知道了」文學加煙士披里純。前

者是茅盾的「子夜」一類的作品,後者是巴金的「家」一類的作品。

  茅盾的「子夜」久而久之沒有人看了,雖是革命文學批評家也說不出其所以

然。巴金的作品還有人看,也猶之乎張恨水的作品還有人看。那點子煙士披里純

倘使加在江湖奇俠傳上,也一定還有人看的,不過如此。

  讀了文學集刊一二期廢名論新詩的文章,講詩的解放與人性的自由,實在很

好。那讀了武者小路實篤論八大山人的畫的文章,那意境也是相通的。可是一想

起廢名近來悟禪不免有點感慨。

                (六)

  在我所知道的人當中,起先都有過生之綺麗,後來一個個走到了禪悅的境界

的,除李叔同之外便是廢名。廢名打仗時回到湖北鄉下,起先還問在北平的朋友

設法寄沙士比亞的劇本給他,後來卻聽說他悟禪了。比這更早,當他還在北平的

時候,就已漸漸接近此道。一次他表現給周作人先生看,他恰如在一種睡眠狀態

,但又清醒的,他的肢體本能地動作著,有如舞蹈,周身的感覺如同魚在水中游

泳,得大解脫,有大喜悅。周先生看了還是懷疑,這使廢名很惆悵。

  周先生的懷疑確是冤曲他的。一個人把所有的念頭都熄掉,肢體平時受意志

的約束慣了,此刻忽然得了解脫,自動的遊戲起來。這本來是可能的。聽仲雲說

我鄉也有這麼一個人,快要修成正果的,會打一種拳,叫做「仙拳」,是讓肢體

自動舞蹈的。

  不過這裏邊我以為並沒什麼奧妙。肢體的自動舞蹈只是清醒的夢遊。如同海

水,沒有風浪的時候,不受任何驅使,也有一種宕漾,因為它是活的。所以清醒

的夢遊還是限於它是人身,並且是基於平時動作的游離。這游離是平時動作的帶

點反叛性的自由,但不是佛經說的解脫。佛經說的解脫是等於斷線紙鳶,到頭要

墜落的。廢名便是欠考究到這一層。

  他的詩論所引致的錯誤和他對肢體自動舞蹈的見解正相似。表現於詩的人的

感情,是生於事物的,但這感情一昇華,就不再被事物的跡象所拘束,成為自我

圓滿的。但昇華的東西還是有它的根。倘若根被丟掉了,昇華的東西就只靠自身

的水份來養它,鮮艷也只得一時。如果是從枝上折了下來的花朵,可以經得起一

宿,而從現實的人生折了下來的禪悅,則或者可以經得起幾十年。那幾十年,還

是靠的前此的現實人生的殘餘的水份養著的,如同離了水的螃蟹,吹著從江湖裏

帶來的口沫濡濕著自己,久後到底是不行的。一個人可以後半生做和尚,靠著前

半生絢爛的餘情來潤澤自己,到他坐化的時候還不涸竭。但倘使不是一個人,而

是人類來這樣做,那就會遭到可怕的涸竭的。因為做和尚的人,不但以他自已前

半生的餘情來潤澤自己,並且是涵養在周圍的人群的生活情調的反映裏的。所以

佛法須受十方供養。這供養不僅是物的佈施,而且是情的佈施。

  廢名在那詩論裏指出生之感情的自由,用來發揚昇華說是有功的,但他把昇

華當作解脫,終於走到了禪悟,這便成了藝術的還原,倒頭阻礙藝術的發展了。

(※本文原發表在「天地」月刊第十期‧民國三十三年七月出刊 [ 上海 ] 。現收錄在胡著《中國文學史話》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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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普老 回复 悄悄话
謝謝。很久以前在遠景的張愛玲卷裡讀過“隨筆六則”﹐後來幾次搬家﹐原書找不著﹐新書也買不到。幾年來第一次網上找到這篇文章﹐如他鄉遇故知﹐有說不出的欣悅。

第三篇有些亂碼﹐能否告知原文﹖

南方文學則是活潑的,不免粗湣R话闳说倪@種看法,
湣_@粗湶皇且粋€單純的技術修養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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