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影流沫

(一)

刘晋一早就被闹钟的铃声叫醒了。太太许霞在睡梦中嘟哝了一句，这么早啊?

刘晋按住了铃声，简单地说了句，今天有个重要DEMO，你再睡会吧。

刘晋说着，就匆匆起床，沐浴更衣。他穿上一件雪白的衬衫，套上他最体面的一身西装。这套西装他很少穿，有点嫌小了，这些年他发福不少，肚子鼓圆的连扣子都扣不上了。

他对着镜子仔细地将两边的头发梳得整齐均匀，稀疏地盖住头顶那一片荒芜的不毛之地。他审视了一下自己，镜子里的那个中年男人头发半秃，身材发福，脸上有了双下巴。想当年他也是个英俊少年，清秀潇洒，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年近半百的他已全然看不出昔日的丰采。

他在A公司做IT工作，一儿一女在上大学，做码工的他平时上班穿着随意，这套西装几乎很少派上用场，可是今天他有一个非常重要的DEMO。

这个DEMO之所以非常重要，是因为关系到他们这个部门的生死存亡。A公司最近不景气，他们这个部门的生存取决于他们是否能够拿到这个合同。今天他要为政府官员做DEMO，这个演示对于合同至关重要。

刘晋赶到公司的时候还不到八点，他们的DEMO九点开始。他到了会议室，检查了投影仪、网络和系统。过了一会，部门总管JACK也到了，他跟刘晋一样紧张，如果拿不到这个项目，他们这个部门就会被裁。他跟刘晋又快速地演习了一遍，并谆谆交代了些注意事项。

将近九点的时候，会议室陆陆续续地来了不少人。一会儿，公司副总裁ROY陪着一名女政府官员走进了会议室。ROY介绍说，这是CINDY LIANG，商业部的一个DIVISION CHIEF。

CINDY是亚裔人的样子，听名字像是中国人，她看上去四十多岁，戴一付暗紫色的眼镜，身着一套紫色春装，皮肤白皙，一头乌发挽在脑后，举止优雅。刘晋奇怪地对于CINDY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不过他没时间多想，他需要集中精力做DEMO。

这个DEMO他演习过很多遍了，整个过程倒也是波澜不惊，他有些紧张，语速变得特别快，平时做40分钟的DEMO这次30分钟就做完了，好在也没出什么错，算是顺利完成。CINDY提了几个问题，说了几句冠冕堂皇感谢的话，就结束了这次DEMO。

ROY和JACK陪着CINDY走了出去，刘晋看着CINDY袅袅婷婷的背影，心里又一次掠过熟悉的感觉，不过，他还是没有时间多想，他忐忑不安地等着JACK回来。

他一看见JACK的身影，便焦灼地上前问道:"CINDY觉得怎么样?"

JACK淡淡地说:"她还有两家公司要看。感觉你这次的DEMO不好不坏吧，她没有被惊艳，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合同的事还要一个月才能定下来，这一个月，对于他们这个部门来说是非常难熬的日子。有些人已经开始找工作，不过工作市场并不好，尤其是刘晋这样年近半百工资又高的码工，找到相同工资的职位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有两个上大学的孩子要供读，太太没有收入，他不能丢掉这份工作。

(二)

刘晋一个人坐在格子间的时候，又一次想为什么他会对CINDY有熟悉感?他的心里朦朦胧胧有种感觉，她好像是。。。他开始古狗CINDY LIANG这个名字。网上一下出现好多CINDY LIANG，他浏览了一番，看见政府官员CINDY LIANG，便点了进去。他看着关于她的介绍，当他看见中国X大毕业时，眼前一亮，他瞬间就确定了自己的感觉！CINDY LIANG，就是粱思敏，那个他认识的女生，他们曾经还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

大学时代的刘晋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弹得一手好吉它，是许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他和粱思敏在一次校园舞会上认识。那时的思敏没有现在这么优雅，也不戴眼镜，但是漂亮可爱。他们第一次是在国庆舞会相遇，舞得甚为默契，多跳了几支舞，之后便成了点头之交，每次在校园偶遇，都会互相点头打个招呼。第二次在元旦舞会上相遇，刘晋在人群中一眼看见思敏，她穿了红色的毛衣，黑色的长裙，腰间扎了一根宽宽的带子，高挑的身材显的亭亭玉立。他走过去，请她跳舞，两人有了简单的交谈。刘晋得知她比自己低两级。他们翩翩起舞，动作如流水般顺畅，思敏的额头微微沁出汗珠，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湖水一般清澈。 刘晋第一次相遇后就对她念念难忘，再次相遇使他觉得缘分不可错过。

这次舞会后不久，刘晋就对粱思敏发动了爱情攻势，而粱思敏对于刘晋也是很有好感，于是两个人就开始了花前月下的恋爱，郎才女貌，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羡煞众人。

此时刘晋已是四年级，马上面临毕业分配的问题，他是外地人，很可能被分回家乡，而他真的不想再回到那个穷困的地区。许霞是他的同班同学，一直追求他。毕业前夕，许霞跟他说，她有亲戚在美国，她已经办好了出国手续，如果他愿意跟她结婚，她可以带他出国。

刘晋犹豫纠结了一番，最终决定为了前程牺牲爱情。不过，他用了一种极其浪漫的方式来中断他跟思敏的恋情。

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刘晋和思敏又在湖边约会。刘晋从侧面看着思敏，夕阳在她白皙的脸上洒下柔和的光线，一双乌玉般的眼睛更加脉脉生辉，脸上绒绒的细毛在晚霞中闪着可爱的金光。他的心里涌起无限不舍，但为了前程他必须斩断情丝。

他看着远方的山峦，沉吟了一会说道:"我马上就要毕业了，这些天关于前途的问题我想的比较多。你知道我是不会满足只做一个学者或者科学家的。我喜欢看历史书，崇拜那些历史人物。我觉得人生最大的价值就是能够推动历史的进步，那怕只是推动一点点。"

刘晋是个有远大抱负雄伟志向的人，思敏常常会为他那行云流水天马行空的高谈阔论而崇拜不已。

刘晋看了思敏一眼，眼神纠结复杂。他收回视线，盯着湖水继续说道:"我们国家还有很多弊端，我希望自己能够做些什么来改变它。我今后的人生会很坎坷，会有很多风险。而你是如此美好娇柔，让你跟着我一生颠沛流离，是很不公平的。"

思敏终于明白，刘晋要跟她分手。

刘晋把这一场分手演绎为一场轰轰烈烈缠绵悱恻的离别，他不停地告诉思敏他有多爱她，他是为了那崇高的理想才离开她，他在作出如何伟大的牺牲，而他又是如何的痛苦，如何地承受爱情的折磨。而心软的思敏竟然就信了他，一路陪伴着他，跟他一起演绎了一场肝肠寸断的悲情戏。

刘晋毕业后分回了家乡，也就中断了跟思敏的联系。紧接着他就跟许霞结了婚，不久他就出了国。将近三十年过去了，他跟许多海外华人一样，生了孩子，买了房子，在美国转行做了码工，有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

没有想到的是，今天他又遇到粱思敏，更没想到的是，思敏事业这样成功，她的手上还操纵着他整个部门的生死权。

真是风水轮流转，谁都无法预测未来。

刘晋焦急地等待了一个星期，关于这个合同还是没有什么消息，JACK告诉他竞争非常激烈，其他两个公司的PRESENTATION也做得非常棒。终于，心里的焦灼和担忧压过了一切，他决定去拜访一下粱思敏。

(三)

粱思敏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窗外的阳光隔着百叶窗照了进来，落下一棱棱的光影照在她白皙的脸上。四十七岁的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因为没有结婚生育，她依旧身材轻盈，皮肤光洁，她这辈子只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那是她的初恋，也是她一生唯一一次恋爱。

她永远都忘了不了第一次见到刘晋的情形，在舞场柔和的光线下，他站在她面前，挺拔清秀，一双黑亮的眼睛带着温暖的笑意，略带磁性的声音温柔地问道，可以请你跳舞吗?

她忘不了他们分手时的痛苦和浪漫，更忘不了他们相爱时的甜蜜和缠绵，她的心里一直放不下刘晋，她无法再爱别人，她再没有恋爱结婚，她寄情于事业。出国，工作，进入政府部门，一路晋升。除了偶尔还怀念一下当年美好的爱情，她全心全意地扑在工作上面。

电话铃响了起来。思敏接了起来，当她听到对方说，我是刘晋。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他们已经二十五年不通音讯，自从他们分别后，他就没有联系过她，而她也完全没有去打听他。他们本来不同系不同级，没有什么共同的朋友，而她只想将他珍藏在心里，那是她人生最美好的记忆。

刘晋约她在外面咖啡馆见面，粱思敏精心打扮了一番前去赴约。她心如鹿撞，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来镇定自己，走进了咖啡馆。她四下张望，没有看见那个她心中念念难忘的英俊潇洒的刘晋，然后，她看见一个有点面熟的秃了头发碘着肚子的中年男人在向她招手。

"你是。。。刘晋?"她不可置信地问道。

"啊，认不出来了吗?你变化不大啊，我见到你就觉得面熟。"

"你变化太大了。"本是神清骨秀美少年，怎么会变成一这么俗气的中年胖男。

"那天，你来我们公司DEMO，我就认出了你。"

"哦，那个人是你！"思敏恍然大悟。真没想到那个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西服说话匆促紧张的演示者原来就是自己经常带着光环午夜梦回的初恋。

他们寒喧了一会，思敏问了刘晋的近况，老婆是同班同学，两个上大学的孩子，在一家IT公司做码工。思敏看着眼前这个庸庸碌碌的男人，想起当年那个激扬文字豪情壮语玉树临风的青年，只觉得恍若隔世。

"你的远大理想呢，当初不是说要为国家献身才跟我分手的，原来孩子都这么大了，一天也没耽误嘛！"思敏蹙着眉尖说道。

"这个。。。后来就出国了，觉得以前的想法比较幼稚。。。"刘晋尴尬地解释道。

刘晋知道思敏居然在自己之后一直单身一人，也是非常震惊。他想思敏一定是对自己旧情难忘，也许自己可以利用这点，于是他就切入主题:"这次的合同我们公司有希望吗?"

思敏终于知道刘晋找她的目的，而且是这样迫不急待不加掩饰，她的心冰凉一片。她公事公办地说:"这个我不能说，否则我会犯错，可能丢掉工作，这是工作原则。其实如果有亲朋好友，我是需要回避的。"

"我知道，只是对于我们公司，如果拿不到这个合同，整个部门都会裁掉。我有两个上大学的孩子，我需要这份工作。。。"刘晋做出一付可怜状。

"对不起，这个忙我帮不了。"思敏冷冷地说道，说着她就站了起来。

她只是觉得无趣，她看见刘晋喋喋不休地说这件事，完全就没了再坐下去的欲望。她从咖啡馆走出去的时候，一颗心变得空荡荡地难受。她脸色苍白，心中一朵珍藏了很久的美丽的花，突然就枯萎了，凋谢了。她的心酸痛不已。

她本来就什么也不求，只求一份美丽的回忆，那几乎成为她的一种信仰。可是现在，这份回忆被这个俗气自私秃头肥肚的中年男人一下就给彻底摧毁了。

刘晋看见思敏走时难看的脸色，忽然意识到自己来找她真是一个大错误。他没有想到思敏会因为他终身不恋不婚，他想思敏现在知道了他的情况，必然会怨怪自己当年欺骗了她，抛弃了她，很可能会因此报复一把。他的心极度地不安起来。他想自己真是关心则乱，病急乱投医，居然走了这么错的一步棋。

他必须阻止这件事。

(四)

又过了些日子。

粱思敏在办公桌前坐了很久。她仔细地审阅了三个公司的提案，每个公司各有长短，比较起来相差不多。

她望向窗外，外面白云悠悠，她想起刘晋哀求的神色:我有两个上大学的孩子，我需要这份工作。。。。虽然那天走得很决断，但她还是忍不住心软。她笔一挥，把赞同票给了A公司。

就在这时，她的上司走了进来说，我们收到一个举报，说你和A公司的一个人曾经是恋人，不应该参与这个合同的决策权，我们决定把这个合同交给另外一个官员重新审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