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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中期,阿城在《收获》上偶然读到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惊为天人。 张爱玲这样大俗的名字,令他一度误会她不过是里弄工厂里的一介女工。因此更有 “市井之地,藏龙卧虎”的感慨。
阿城与张爱玲,除了二人都写小说,实在找不到更多相通之处。即使是写小说的路 数,二人也是大相径庭。
阿城的小说文字,是一匹浆洗过的白棉布,干净,硬挺。一勾一划,用笔极简,但 是轮廓分明。他擅用动词,动词象脊梁一样的不可撼动。极少用到形容词,连比喻 句也用得直当。
好文字,先不是读的。先是看,再是触摸。象阿城的小说《棋王》,你纵使用手一 段一段摸下去,你也会发现,那是一段一段的骨头,骨节致密,坚定。
不好的文字质感是散的,会落得一手的浮油与渣滓。
阿城以“三王”奠定他在文坛上的地位。“三王”之中,以《棋王》的故事性最典 型,张力最强; 而《孩子王》落笔无痕,最熟之以极; 《树王》就要略逊一筹,皆 因他将一个普通人硬生生的塞到了英雄的模子里,痕迹最重。按阿城自己的话说, 《树王》写得过于矫情了。
对于一个好作家来说,文字技巧是基础,但最重要的是眼光。他的眼光决定了他整 个文章的定位点。
文革之后伤痕文学与寻根文学铺天盖地而来。“三王”的好在于它没有讨伐之心, 亦不摆出悲壮的姿态。
时代是短小局促的,养不出千古文章; 唯在大天大地里,以赤诚之心来写人性本身。 因为唯有人性是永恒的。
张爱玲在四十年代以一部小说集《传奇》惊动整个上海。与阿城相比,张爱玲的小 说文字更象一匹光泽华美的绸缎。三五句之间,皆是撩动人心的小火焰。
《传奇》这部集子里,最喜欢的小说依序分别是:《金锁记》、《倾城之恋》、 《花凋》、《沉香屑 第一炉香》。
《金锁记》的好是公认的,当年傅雷先生盛赞它是“文坛最美的收获”。全文除了 开篇丫头之间的对话略有模仿红楼梦的影子,等到曹七巧出场,文字已经稳住。再 写到十年后分家产,狠然拒绝季泽的引诱,全文的高潮即在眼前。果然下半段写至 长白长安,文字如同疾风厉马,顺畅而泻,几乎就是神来之笔!
而论文字技巧,论全篇结构,《倾城之恋》远不如《花凋》。《倾城之恋》行文更 花俏些,所以傅雷先生批评它“华彩多于骨干”;另外,范柳原那一句“死生契阔”, 更是幽幽出自张爱玲之口。作者未能立身文外,而情不禁的搅扰入局,这正是写小 说的大忌。
更喜欢《倾城之恋》的理由,是身为一个现实主义的作家,她写出了她所有作品中 最浪漫的一笔。一对自私而世俗的男女,各怀心事,彼此推拉僵持不下之际,突然 一座城倒了,浅薄的缘分,被强大的命运提携,他们居然,做成了一对夫妻。
结尾里的一句话:“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盈 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浪漫至极。
《沉香屑 第一炉香》是这个集子里,最早发表在《紫罗兰》杂志上的小说。全篇 讲述了一个女子沉沦的故事。张爱玲残忍至极,她一笔一笔将女主角薇龙的命运逼 仄下去,直至最后,她不救赎她,反而加急笔力,将她一把推搡入绝境。
“她们是不得已的,而我是自愿的。”张爱玲借薇龙之口,写尽了世间女子清醒的 沉沦。我每读这一句都是惶然惊心。没有哪一种沉沦,比清醒着沉沦下去更令人觉 得可怕。但这样的沉沦,是我们绝大多数现代的女子都经历过的。
阿城与张爱玲的小说,一个白描,一个重彩,却皆是当代小说的优秀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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