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17日——父亲节,我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了
文章来源: 南木香2007-06-17 19:12:42
2007年6月17日,父亲节,到处都是“感谢父亲”的字样,花店里、超市里、餐厅里、游乐园里...
从未给爸爸庆祝过父亲节的我,今天也亲自为爸爸准备礼物了。一共四道菜,分别是:蛋皮、煎豆腐、红烧肉、红烧鱼,还有一道甜点:豆沙栗子泥黑芝麻馅儿的蒸饺。不过不能在今天给爸爸品尝,要等到半夜12点过后,公鸡打鸣了才能一一摆放,因为这是供祭逝者头七的礼数。
我的爸爸,于2007年6月12日18:16永远的离开我了,在他来日本探亲的第64天...
6月10日,我误以为那天是父亲节,专门带着爸妈去三溪园游览,我爸看着湖里欢蹦乱跳的鲤鱼,把身子凑得近近的叫我赶紧按快门;湖边有个茶屋,我们四个人坐在半露天的位置上,喝着热茶,吃着糯米团子串,我爸看着我妈吃的样子笑得真叫开心,露出一嘴多年抽烟留下的黄牙;在老式日本长屋前,本是个粗人的爸爸也惊叹这屋子盖得真好看呀,拉着妈妈过去又叫我赶紧按下了快门;傍晚时分的萤火虫,因为我累了,爸妈就这么取消看萤火虫的计划跟我回去了,本来我家的相册里还能再多几张回忆的;晚饭带着爸妈去一家对我们两人来说具有特别意义的餐厅,那是初来乍到横滨时吃第一顿饭的地方,在那里我给爸妈点了我最喜欢吃的えびグラタン和えびドリアン,还有蒜蓉蘑菇皮萨饼。我还记得爸爸刚吃第一口的表情,对西式玩意儿的口味相当不信任,但尝了一口竟然还挺好吃的错愕。
6月11日,下班的路上买菜回去,顺便买了两盒樱桃,心想爸妈恐怕还没尝过樱桃的滋味,吃到这个该多高兴。果然,爸妈既心疼我花了那么多钱,又高兴闺女的孝顺,爸爸舍不得吃,故意对妈说:樱桃这东西酸的,我不吃。这点小把戏妈都是有数的,硬塞给爸尝,爸只舍得尝了几个就全给妈妈了。这是我记忆里关于爸爸鲜活的影像最后的片断...
6月12日,下班跑去中华街买菜,惊喜发现有带皮五花肉卖,一气儿买了两大块,爸喜欢吃,老公也喜欢吃,连妈都喜欢吃,还有大虾,也买了一大盒,琢磨着回去做一道网上正流行的“虾仁粉丝”,外带一大盒鸡翅,大家都爱吃我的独门绝技“甜不辣鸡翅”。19:50到家,爸爸不在,妈妈说出去散步了,这么晚还没回来没准儿去接你了。不以为然,跟妈妈去超市买红豆沙冰淇淋和爆米花,回家的路上,我们还商量着等一下见到爸爸要假装出去找他,然后很生气的吓唬爸一下。妈妈说爸爸这会儿应该站在路边焦急地等我们了,因为他出门没带钥匙。路边没有人,楼道里也没有人,觉得有些蹊跷,莫非是去哪儿看热闹迷路了?我带着妈妈去爸爸每天散步的公园找,找了一大圈一无所获,我很生气的跟妈妈说:我爸就喜欢乱溜达,都不看看时间,迷路了怎么办?
21:40从公园回来,让妈妈先在家里等着,要是爸爸回来了就给我打电话,我一个人下山去找找看。
22:00下山路上爸爸可能会等我的地方都跑遍了,就是不见人影,我跟老公联络,告诉他我要去警察局报案。
22:20报案结束,警察让我回家等消息。
23:10老公到家,警察上门来了解详细情况,依然让我们继续等消息。老公一个人去公园找我爸。
6月13日1:10老公回来了,带回来一个饮料瓶,跟爸爸经常喝的那个是一个牌子的饮料,但被妈妈否定了,爸爸出去的时候带的不是这个。
1:40洗澡休息,进房间见到老公脸色凝重的坐在那里,心里有些发毛,但老公还是温柔的让我睡觉,说没事的。
2:30还是2点几分,我的手机响了,是警察来的电话。他们告诉我,找到一个特征跟我爸爸很相似的人,不过已经不在了。所有的潜意识里不安一下子被引爆,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电话那头,警察用最大限度的委婉口吻告诉我“いなくなった”的这句话。
3:00港南警察署慰灵室,不用辨认,我一进去见到那双即使没了血色变得蜡黄的脚,还是立刻认出是我爸的脚。爸爸的眼睛紧紧地闭着,鼻孔里有血流出来,流过发稍,流过后脑勺,包裹着爸爸的白布已经被染了一大块血渍。我尖叫着大喊爸爸,他就是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不给我任何回应。警察确认这是我爸爸后,要我们离开慰灵室,去署内立案办理相关事宜。要把爸爸留在这张冰冷的金属床上,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我感觉到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撕心裂肺的痛,爸爸的魂魄就这样孤零零地被锁在慰灵室了。我跪下来拼命的磕头,并不知道这能代表什么,只是想在几秒以内让爸爸知道我不要这种结局,不要,坚决不要,永远不要,无论什么样的惩罚就是不要,所有的鬼神请你们把我的爸爸放回来!
7:00重回港南署,签署关于爸爸遗体送去法检的同意书。我看着爸爸的名字竟然和死亡、法医检查这些字眼连在一起,怎么也写不出自己的名字,爸爸喊了我29年的名字,今天要在这种时刻签下。
7:30葬仪社的人过来,因为爸爸不是在医院走的,必须停放在警察署,这个过程是这个葬仪社承担的,心里只有感谢,爸爸的后事也全权委托给他们办理。
8:00葬礼社的休息间里等待法医鉴定结果,我们已经请警察转达了如果没有疑问,请不要解剖爸爸的身体,我想带着完整的爸爸回家。
9:15警察打来电话,我爸已经送回来了,由于当时周围的跑步同好者都是目击证人,不存在被害可能,而且是明显“急性心不全”造成的,所以法医也同意可以免去解剖,开具死亡诊断书。
10:00葬仪社的人把爸爸最后的遗物送来,那双黑色的阿迪达斯运动鞋还是我刚给我爸买的,当时他可开心了,是我爸这辈子穿的最贵的鞋,也是我爸这辈子唯一的一双名牌鞋。我抱着鞋,仿佛上面还有爸爸的温暖,眼前只有最后那双没有血色变成蜡黄的脚。
10:30我把爸爸喜欢的衣服交给工作人员,有上周才给他买的那套篮球行头,还有今年一月回去时给他买的芭芭利衬衫,都是爸爸喜欢又舍不得穿,总跟周围人美滋滋地炫耀这是我闺女买的。
看到装殓完毕的爸爸,躺在白色木棺里,眼睛闭得紧紧地,嘴唇也闭得紧紧地,面部的血渍都被擦拭干净,像是在沉睡。所有人都说爸爸的面部表情很安稳,离开那瞬间没有受太多苦。可是我总是忍不住自己模仿着爸爸的表情,嘴唇抿得紧紧地,是不是牙根也咬得紧紧地?说多少最后爸爸走得很安详,那一瞬间一定非常痛,痛到像爸爸这样吃过大苦的硬汉子也要咬紧牙,咬紧牙都挺不过去。
6月14日爸爸遗体火葬。我坐在灵车的后面,紧紧地挨着爸爸,把头靠在上面,这是我最后一次可以离爸爸这么近了,然而爸爸默默地躺在木箱子里面,我默默地坐在木箱子外面。
火葬场里很安静,听不见哭哭啼啼的送葬人群,我也想给爸爸一段祥和的最后的路。可是当装着爸爸的棺木被送进那个机器里时,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只要一进去,我的爸爸,那个个子高,肚子大的有血有肉的人就会没了。全身所有的气力都没了...
6月15日,去爸爸最后倒下的地点,按照家乡的习俗,死在异乡的人,要去那里抓把泥土,才能把灵魂带回家。出门前我跟爸爸约好,到时我点一根烟,如果爸爸在那里,就让烟直直飘。装土的布囊是我前一天晚上自己缝制的,材料是我贴身穿的衣服,绣上了爸爸的名字和家乡所在。爸爸倒下的地方是棒球场边上的小道,有些诡秘,我不知道这块地方是否干净,爸爸给了我暗示,但是他的魂魄是否就此顺利的跟我回家。我照着爸爸倒下的方位躺下来,把黑伞罩在身上,大声地喊“爸爸别怕,你附在我身上!我带你回家!爸爸别怕,你附在我身上!我带你回家”!然后向东南西北四方神明鬼怪叩拜,感谢他们通融。
6月16日,回国机票事宜搞妥,种种不凑巧,我只订到6月26日的机票。但事后才知,掐算爸爸的“灵魂还家”日子正巧是6月25日,二七这天,原来事事皆有因由,爸爸想回的是有女儿的地方,是我在这儿的小家。
6月17日,明天是爸爸的头七,要准备蛋皮、煎豆腐、红烧肉、红烧鱼,半夜12点过后就开始拜祭,还要准备甜扁食供奉给阴差。这些我不愿意假借别人之手,都是我买回来一点一点的做。甜扁食据说是要把阴差们迷惑住,才能给予爸爸方便。既是如此,那就把他们好好迷惑住才行,我在豆沙馅儿里加了栗子泥、黑芝麻,蒸饺出锅再摆成莲花状,愿我爸能顺利通往极乐净土。
我爸爸不是个大善人,也不是个大恶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不知道49天的时候判官会如何判,我想尽最大可能给爸爸消业。我从头七开始到七七的49天里都吃素,每到七这天都避谷,我爸是个厨师,怕是会被追究杀生、口业,希望我在阳间的精进坚忍能给爸爸减去饥渴之炼狱。
爸爸,我昨天给你念了上半部“地藏菩萨本愿经”,今天晚上再给你念下半部,孝心可以感天,你一定不会堕入轮回之苦的。如果可以,在这49天阴与阳,生与死的夹缝行走途中,能不能让我再见一面,或是入到我梦里,我无论如何都想问你最后到底有多痛,到底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到底那边的阴差有没有为难你。
今天避谷,想尽可能也不喝水,到这会儿为止,我没有饥饿感,也没有口渴感,我知道一定是你在护佑我。没事的,我一定可以做些什么让判官能宽容处理的事,爸,你要诚心的往前走,我也诚心的往前走,一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