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姐的自述(3)- 我的小姑
文章来源: 小花荣2024-07-08 12:09:00

《人,在余晖中醒来》

作者:秋幽兰; 编辑:小花荣

序言

如果把人的一生当作一天,从清晨到傍晚,我都是在懵懵懂懂中度过的。到了夕阳西下,仅剩余晖的时刻,突然醒了。醒过来的我,感到永恒的逼近,感到时间的珍贵。抓过纸和笔,就着余晖,匆忙记下我磕磕绊绊的前半生。

秋幽兰

本文作者秋幽兰是我的堂姐,用十几年工夫写就几万字回忆录,主要记载她本人“支边”14年令人涕下的艰难历程。希望后人记住那段历史,不再重蹈覆辙。国内不予发表,由我在美国代她安排出版。现分段发博与文学城朋友见面,供大家分享。多谢!

小花荣

第七章  我的小姑 (接上)

在姑姑看来,工作组就是党的化身,就是她的大恩人。不仅把她从童养媳的火坑里救了出来,而且给了她一份工作。她非常感激。爷爷奶奶多次托人捎信让姑姑回家,姑姑都不理会。

姑姑离开鹿家后,一次也没回过娘家。爷爷奶奶对姑姑很失望。爷爷曾跺着脚发狠说,就算没养这个闺女。

姑姑对王根的印象不好也不坏。姑姑讨厌王根的贫嘴和不自重,又可怜他没爹没娘。当工作组的组长找姑姑谈话,问姑姑对王根有何看法时,姑姑如实回答。工作组组长说,我们要看一个人的长处,不要总盯着他的缺点。谁没有缺点呀。

工作组组长说,现在我党正进行婚姻法试行阶段,还没有打开局面。姐妹们的婚姻仍旧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规矩。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敢自由恋爱。你要带好这个头,做一个自由恋爱的表率,为党做好这项工作,也不枉党对你的照顾和期盼……

姑姑眼含热泪答应下来。

姑姑的婚礼很热闹,来了很多人,大家都来瞧稀奇。

乡长带着其他各村的代表也来了。王根的一间屋子里挤满了人。王根和姑姑的胸前各戴着一朵纸做的大红花。衣服还是原来的那身衣服,只不过洗得干净了些。

两人忙着招呼客人。桌子上放着姑姑炒好的花生,还放着一筐加工好的烟丝。大家掏出自己的烟袋,把烟丝摁在烟窝里,“嗞嗞”地吸。

本庄的人不断和王根开玩笑,向他要喜糖。王根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熬制的硬糖一颗一颗地发。众人嬉笑着,一起把他按到,掏他的口袋,把衣服都扯破了。

正闹着,工作组组长宣布婚礼开始。第一项,就是感谢党,感谢毛主席,向贴在后墙上的毛主席像三鞠躬。第二项,工作组组长讲话,他先表扬了姑姑和王根,说他们在自由恋爱上带了个好头,又讲了旧式婚姻种种坏处,要求青年人向他俩学习云云。接着又把试行婚姻法宣读了一遍。最后是乡长讲话,乡长从推翻压在人民头上三座大山讲起,又讲了国内外形势。等他讲完拿起杯子喝水时,发现已到中午,看热闹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各村代表和工作组成员。

婚礼仪式结束后,大家散去。姑姑下厨做了几个菜,王根买了一瓶酒,招待远道而来的乡长,工作组人员作陪,算是结婚的喜酒吧。姑姑就这样做了王家媳妇。              

   斗地主,分田地,发动群众,划分阶级成分,闹腾了好一阵子,新政权终于稳定下来。一个村除了村长主持日常工作外,其余组织只是挂个名,什么贫协呀,妇联呀,民兵呀,都各回各的家,需要时临时召集。

大家都忙于春耕春播。地主、富农也和其他人一样,扛起锄头去锄地,拿起镰刀去割草。全村没有一个闲人。

姑姑也一门心思扑在两亩地上。一亩是带苗分来的,姑姑打算在另外一亩空地上种些玉米,点些豆子,插上几垄红薯,再留两分地做菜园。

姑姑把这一计划告诉王根时,王根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严肃地告诉姑姑,他得干革命,没时间去种地。姑姑也不指望他。王根还和从前一样,在村子里到处溜达。大家都很忙,没有人再搭理他。

好心人劝他说:“快去帮媳妇的忙吧。现在又不开会又不斗地主,你瞎转悠啥?”

无奈,王根向地里走去。

姑姑正在点豆子。她把豆种装在胸前的口袋里,用镢头在地上刨个坑,从口袋里掏几粒豆子丢进去,随即用脚把土推进坑里,踏上一脚,再刨下一个坑,撒种、填土、踏实。

姑姑看王根来了,就把镢头递给他,让他在前边刨坑,姑姑在后边播种埋土。

王根刨坑间距不是太远就是太近,不是深就是浅。姑姑说了他两句,他把镢头一扔,扬长而去。姑姑刚刚有些暖意的心又沉了下去。

姑姑对王根说不上是爱还是不爱。她以报恩角度听从工作组的劝说嫁给王根的。她知道王根是个孤儿,对农活不精。知道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有着依赖性和惰性。姑姑不指望他,只想用自己的行动感化他。

姑姑还有一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认为这就是她的命。

对王根甩手而去,姑姑也不怨恨,只是默默地捡起镢头继续种自己的地。

姑姑有个梦想,秋收后,各种庄家堆满自己的那间小屋,一年吃喝不愁就行。

姑姑家没有隔夜粮。刚结婚那会儿,和从前一样,姑姑做饭大家吃。工作组撤走时,给姑姑一些钱,姑姑用这些钱买了些种子,又买一袋子麸皮。在地里干活时,顺便拔些野菜,回去用开水烫一烫,和在麸皮里,或贴饼子或蒸窝头。

吃了几天以后,王根不高兴了,他追问工作组留下的钱干什么用了。他怪姑姑不买粮食买麸皮,他说麸皮是牲口吃的,人不能吃。

姑姑说,买粮食只能吃几天,小麦成熟还要一些日子,你还能觍着脸再去别人家吃饭吗?王根脑了,向姑姑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姑姑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楞住了。她没想到王根会打她,恼怒使姑姑扑上去厮打起来。

正打着,姑姑听到外边有咳嗽声,立即住了手,姑姑不愿别人看笑话。毕竟,他们是乡里自由恋爱第一例啊。

下午,姑姑扛着锄头准备下地,刚出门,迎头碰上前婆婆,这个曾经把姑姑当做佣人使唤的女人,盯着姑姑红肿的半边脸,冷笑浮上嘴角。姑姑把头上的毛巾向下拉拉,咬着嘴唇,下地去了。

玉米苗已经半人高了。姑姑在玉米地里除草。几个青年人簇拥着王根来到地头。王根大步流星地走到姑姑跟前,也不说话,姑姑也没抬头。趁姑姑不备,王根扳胸、别腿  ,把姑姑掀翻在地,接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地头的青年见状“轰”的一声全跑了。王根追着喊:“你们输了,你们要请我喝酒······”
    姑姑扶着被踢青的膝盖,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扑倒床上呜咽起来。姑姑不明白,王根为什么这样对待她?姑姑没有大富大贵的要求,只要有二亩地,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就行。

姑姑也知道王根有点混,可不知混到这种地步,畜生不如。王根这次无缘无故的殴打伤透了姑姑的心。她想回娘家,可又想到自己自作主张,拒绝了父母的一再的请求,已无脸面回去。

姑姑想大声告诉王根,我也是受苦人,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姑姑又想到自己是自由恋爱的典型,现在受了委屈也处诉说。

姑姑就这样哭一阵想一阵,想一阵哭一阵,哭得眼疼,想得头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姑姑被一股扑向脸颊的酒气熏醒,还感到有一只手在撕扯自己的衣服,气极的姑姑向昏暗中的身影狠狠地踹去,只听“娘哎”一声,王根重重地跌坐到地上。

爬起来的王根攥住姑姑的两个脚脖子,把姑姑拽到床下,边打边骂:“你这个富农的小老婆,你觉得我稀罕你。要不是工作组做工作,我才不要你呢。你是我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驴,任我打、任我骑。你就是我革命的对象……”
   姑姑的心刹那间像结了冰。王根的拳打脚踢已感觉不到疼痛,而王根的“富农的小老婆、革命的对象”像一把尖刀,直戳姑姑的心。

我、我、我原是他的革命的对象,原是他任打任骑的奴隶。姑姑一阵天昏地暗,失去了知觉。

 王根打累了,丢下已昏过去的姑姑,躺倒床上呼呼大睡。

不知过了多久,醒过来的姑姑万念俱灰。她从地上摸索到一根麻绳,随手拿个方凳放到床边上,踩着方凳把绳子搭到床上边的房横梁上,打个结,把头伸进去,双脚向下一跳……

半夜,王根起床小便,一头撞到姑姑的遗体上,姑姑的遗体荡起来,反弹又把王根撞翻在床。朦胧中,王根看到悬挂着的、摇晃不止的尸体,吓得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到门外,狂喊:“救命啊。救命啊。……
    姑姑被埋在哪里,我们不知道,只听说姑姑原来的公公围着姑姑的坟墓连转了好几圈,心疼的直掉泪。

  小姑就这样走了,走向奈何桥。

听了王叔的叙述,爷爷奶奶面面相觑,但两三年过去了,已成陈年老账。爷爷后悔地捶头,奶奶一声“儿啊。”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