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淫乳房 ——從古代詠乳詩詞說到今日人奶宴饗
文章来源: 康衢2023-09-01 15:03:38

意淫乳房

——從古代詠乳詩詞說到今日人奶宴饗

 

很久以前,我曾就瑪瑞蘭·雅蘢的《乳房史》英文初版寫過一篇題曰〈面對乳房〉的評介文字,登在中國大陸的一家雜誌上。也許是那標題很搶眼,頗具刺激的緣故,文章發表後隨即被貼上互聯網,曾一度廣泛傳閲。讀者似乎多以獵奇的眼光閲讀此文,但對全文所貫穿的性別理論透視和文化批評諸要點,卻並未見有人發言作任何貼題的反應。將近二十年的光景倏忽而過,日前忽收到一位友人電郵來件,說是他近日重讀了我那篇討論西方乳房文化的舊文,對文中所謂「乳房在中國文化中沒有什麽特殊意義」的説法頗存疑問,並隨信寄來兩首我從未讀過的清人詠乳詞,希望我能就中國古代文人如何「面對乳房」的問題作一探討,好補上我那篇舊作留下的空白。

友人的存疑和建議激發了我重理舊話題,再作新探索的興趣。讀了他所寄兩首詠乳詞,我順便上網再作搜索。網上的相關收集和評説令我大開眼界,經數日泛覽,初步刷新了我在這方面的知識荒疏。總的印象是,唐以前的文字尚未見有專注乳房的描述,只是瀏覽到個別的唐人詩詞,才陸續出現一些提及「酥胸」或「雪胸」的詩句。接下來宋、元、明三朝,間或有類似的詩句零星出現,但可鈎沉的文本始終十分有限。殆及清初,專題描寫美人乳房及其身體各部位的詠物艷詞始連篇累牘,在個別文人的遺作内留下了幾組香艷奇觀。以下的討論擬作一單線搜索,就直接從詩詞作品中詠歎美人這條線頭扯開話題。

《詩·衛風·碩人》據傳是讚美莊姜之作,該詩第二章被視爲詠美人容貌的千古典範。其詞曰:「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詩中用白嫩的茅草芽形容美人的纖手,用白膩的凝脂形容其肌膚,用豐潤光滑的天牛幼蟲形容其秀頸,三句詩均突出了相同的看點,那就是古人的身體審美觀偏愛白膚色的趣味。需要辨析的是,華人向來以膚色白皙為美,此膚色之白與以「白種」自居的歐洲人白膚色不過略有差別而已。所謂「黃種人」的「黃皮膚」並非可憑肉眼看到的膚色,它不是物理現象的客觀描述,而是十九世紀以降,歐洲人類學以其種族主義的有色眼鏡強加在所謂「蒙古人種」身上的分類,含有濃厚的貶低和厭惡的意味。華人從未以黃種自我定義,十九世紀之前來東亞的歐洲人也並未從經驗上觀察到華人的黃膚色。常言道,一白遮百醜,華人不只以白膚色為美,更視其為富貴和健康的體徵。從該詩首章列舉碩人親屬關係的一連串詩句可以看出,詩篇對碩人的讚美,更加關注她的高貴,至於她身體上那悅目的女性美之白,更是對應她養尊處優的體徵所鋪陳的底色。女性身體及其女性美是一種社會和語言的構成,由於碩人那既免於風吹日曬,又脫離日常雜務操勞的膚色被作爲貴婦人「威儀棣棣」(《毛傳》:「棣棣,富而閒習也。」)的質地而一再受到誇耀,膚色之白皙便被定型爲詠歎女性身體的詩文習用的措辭,日積月累,在陳陳相因的文本中遂凝練成女性美話語實踐的關鍵詞之一。詩句中讚美碩人白皙的美色只寫到頸部,頸以下的身體部位則因有「衣錦褧衣」的包裝而全部略去。春秋時期的古典美更重視華麗服裝所紋飾的身份,讚美的詩句隨即上移到碩人的面部,聚焦其流盼和笑靨,抓拍了一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特寫。

如果說風雅篇什中的女性美多寫得比較質樸,多少流露出某種重「德性」的底蘊,《楚辭·大招》中所寫的女性美就流於伍擧所告誡的「目觀之美」,散發出渲染聲色之樂的趣味了。辭賦中的美色描寫從碩人的高貴美轉向描寫宮廷樂伎的容貌體態,讚美的詩句雖點到美人的「豐肉微骨」和「小腰秀頸」,但頸以下的胸部仍在文本中付諸闕如。到了漢賦時代,託名司馬相如的〈美人賦〉情色味更加濃厚,該賦假借文本敍述者的自我陳述,向讀者鋪陳了一位「脫衣秀」美人施展其色誘魅力的片段。美人的挑逗舉動被描述為考驗敍述者是否好色的一場遊戲,等她的表演推進到「弛其上服,表其褻衣」的一刻,色誘的高潮急轉直下,竟落得無疾而終,獨以敍述者誇口他不受誘惑的表白而急促落幕。

 

褻衣是什麽衣服?那一場「脫衣秀」何以脫至褻衣即告終止?按照古書上的解釋,褻衣乃貼身内衣,也稱「衷衣」,男女皆穿,形制類同。因其為個人的私服,無端暴露在他人眼前,有失禮節,故「褻」字更引申有「輕浮、不莊重」的意思。《左傳》上有言,「服之不衷,身之災也。」意思是說,一個人若奇裝異服,穿戴不合身份,就有可能招致意想不到的災難。這句警戒箴言在此也可另作一偏解:同理,衷衣而不衷於內,公然穿在外邊,有時候也會惹禍。《左傳》上便有類似的事例。陳靈公及其大夫孔寧、儀行父都與寡居株林的夏姬通淫,有一天這三個性夥伴竟穿出夏姬私贈的褻衣在朝廷上嬉鬧,他們的醜行在事後激怒夏姬的兒子徴舒,陳靈公結果死於徴舒的報復。

古人的褻衣大體上類似至今民間仍在使用的肚兜(也叫裹肚)。那是一塊縫製成下護腹上遮胸的衣物,下面兩條帶子繫在腰間,上面兩條帶子挎肩拴於頸後。該裝束老少男女咸宜,之所以貼身穿戴,主要是爲了保溫肚臍,防止風寒。對婦女來說,肚兜上方的兩角延至肩胛之下,還可順便兜住乳房,免得那兩塊贅肉行步間晃里晃蕩,有所不便。總而言之,這内衣不管把婦女的乳房包裹得多緊襯,其功能僅訴諸日常的實用實惠,與昔日西方上流社會中婦女束腰拘胸的corset乃是兩種性質和用途完全不同的東西。據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記載,這種内衣在南北朝時期更效仿兩當鎧,發展成兩當衫,前護胸腹,後裹腰背,那時候女人特有的「袜肚」,即指這種形制的内衣。蕭梁文人王筠有詩云:「兩當雙心共一,帕腹兩邊作八襊」,描寫的就是此袜肚之形制。其他如「釵長逐鬟髲,小稱腰身」(劉緩〈敬酬劉長史詠名士悅傾城詩〉)等詩句,所詠之「」均是指這種内衣。我順便要在此特別提醒,此「」字與彼「(韈)」 字音雖同而所指實異,不幸在今日大陸通行的簡化字文本中被合二爲一,對不了解古代服飾的讀者來説,很容易造成認「袜」為「襪」的錯誤。從上述詩句可以看出,艷詩作者雖對美人上身所著之「袜」偶有吟詠,但酥胸也好,乳房也好,仍全面遮蓋在内衣之下,尚未脫穎而出到宮體的艷趣圈内。

進入唐代,隨著中土疆域空前擴大,與西域各族文化交流頻繁,受外來文明影響,婦女的服飾裝束較往昔有所變化,出現了流行一時的「時世妝」。傳世周<簪花仕女圖>即使未必完全寫實,甚或並非周昉的真跡,對比一下近來出土的唐墓壁畫和個別陶俑,還是可以從該圖的畫面上想見唐代貴婦人或歌姬舞女在穿著上的摩登開放。那裝束是上著短襦,下繫長裙,佩披肩,加半臂,圓開或方開、斜開的領口微露胸膛,而裙腰則高提到胸乳部位,在胸前乳下束一條較寬的錦繡腰帶。内衣的裁剪也稍作相應的改造,下面裁去的部分,上面剪掉套肩而繫的帶子,直接用一段錦緞包裹胸乳而束在腰部,婦人領口敞開的上胸部因而得以裸露出來。這一時髦的裝束就是小説家言所艷傳由楊貴妃首創的「訶子」。訶子所釋放的裸露僅略微袒胸,實際上絲毫未露出乳房,遠非張藝謀《滿城盡帶黃金甲》及近日電視劇《武媚娘》刻意製造的那種「爆乳裝」場面。

就文化人類學的觀察而言,女人著裝露胸也好,不露胸也好,實際上並不存在淫猥與否的問題,更無關於風化和審美,是不同地域的著裝習俗決定了該處族群各自的羞感和是非好惡。筆者最近去柬埔寨的吳哥窟轉了一圈,發現那裏殘存的大量雕像無論人神,不分男女,多赤裸上身。此類袒胸露乳的身姿儀容均顯得相好莊嚴,被雕刻得質樸生動,看不出絲毫色情誨淫的意味。因爲那些神像或人像的裸露形狀均出於原本寫實,在地處熱帶的真臘國,赤膊袒胸就是那個時代的著裝習俗。元代的周達觀在其《真臘風土記》中記有他當年在暹粒親眼所見的情形。他說:「人但知蠻俗人物粗醜而甚黑,殊不知,居於海島村僻及尋常閭巷間者則信然矣;至如宮人及南棚(南棚乃府第也)婦女,多有其白如玉者,蓋以不見天日之光故也。大抵一布纏腰之外,不論男女皆露出胸酥,雖國主之妻,亦只如此。」在一個露胸就像露臉一樣平常的社會中,自然不存在中國古代文人面對乳房時那類色眼驚艷的問題了。吊詭的是,在重視服飾的華夏文化脈絡中,由於外衣加内衣層層遮蔽,反倒遮蔽得女人上身領口敞開處那裸露的肌膚成了她們身上最性感的部位。隨著訶子型内衣一時流行,在唐代詩人的色眼中,美人胸脯上退讓出來的那一痕雪白恍若東方的魚肚白向大地撒下熹微的晨光,自古以來包裹身體的褻衣突然間長夜破曉,給迷戀酥胸的唐詩艷趣釋放出持續刺激的能量。試閲讀下引詩句,即可想見風流才子們親臨現場時視覺上的興奮:

 

 急破催搖曳,羅衫半脫肩。(薛能〈柘枝詞〉)

 胸前瑞雪燈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李群玉〈同鄭相並歌妓小飲戲贈〉)

 莫道妝成斷客腸,粉胸綿手白蓮香。(崔玨〈有贈〉)

  半露胸如雪,斜回臉似波。(白居易〈吳宮詞〉)

 常恐胸前春雪釋,惟愁座上慶雲生。(方幹〈贈美人〉)

  漆點雙眸鬢繞蟬,長留白雪占胸前。(施肩吾〈觀美人〉)

  鬢垂香頸雲遮藕,粉著蘭胸雪壓梅。(韓偓〈席上有贈〉)

  雪胸鸞鏡裡,琪樹鳳樓前。(溫庭筠〈女冠子〉)

 

經此類香艷詩詞反復謳歌,風雅篇什所標擧的「膚如凝脂」之白淨如今特別聚焦於如雪似酥的美人胸脯,高光出香艷詩詞特有的色彩。此外,從上引各詩的詩題更可以看出,詩人垂青的美人都是歌姬舞女之類的人物,那雪胸炫目的情景也都來自娛樂場合的即景,只是些粗略閃現的片段,從篇幅到内容均不足以構成以感物或體物為要旨的詠物詩詞。但「雪胸」或「酥胸」之類的詞彙歷經反復沿用,逐漸便積澱成後世詠乳詩詞慣用的香艷構件。

類似的香艷構件在後來的一系列艷詩中更陸續有所增添,為清人專題詠乳的詠物詞積累了充足的描寫詞彙。唐代平康妓趙鸞鸞有一首題曰〈酥乳〉的七絕,其詞曰:「粉香汗濕瑤琴軫,春逗酥融白鳳膏;浴罷檀郎捫弄處,露花涼沁紫葡萄。」這首出於歌妓之口的詠乳詩初次突破以往艷詩僅觸及一抹雪胸的局限,通過美人出浴的佈局,和盤托出「白鳳膏」一樣酥軟的乳房,且高光點亮「紫葡萄」這一代稱乳頭的香艷構件,為男性視角最眼饞的乳頭拈出了一個被反復使用的轉喻(metonymy)。如唐寅〈幽會〉所云:「寸心織得丁香交,懷玉菽乳情未了 ……嫩紅荳蔻紫葡萄,含情向儂羞藏笑。」 再如王偁〈酥乳〉所云:「一雙明月貼胸前,紫禁葡萄碧玉圓。」女人身上具有性感的部位及其特徵未必都具有美感,哺乳期的母乳通常多是乳頭腫脹,乳暈發紫,純屬吊在嬰兒嘴中狠咂猛吸的飲食袋,實無香艷趣味可言。香艷文字修辭格慣於用具有轉喻功能的精美物件——從花木到珠寶——替換此類身體部位的名稱,比如像「紫葡萄」這個顔色和形狀均可凸顯乳頭特徵的用語,經過反復使用,便把女人身體上特別吸引男性視角的部位改裝成華麗的物件,而該部位那個叫起來不太雅訓的名稱——乳頭或奶頭——也隨之由精美物件的名稱所取代,化俗為雅,被正式納入詩詞語彙。在香艷詩詞的語境中,「紫葡萄」這個轉喻性的稱呼便成爲乳頭的通稱。詩詞作者及其讀者彼此心領神會,形成創作與閲讀的默契,一方面從字面上迴避了他們不願直面的女性身體之肉慾性(carnality),另一方面則通過對那一特定部位的物件化處理,將其雕琢成可供他們把玩的軟核(soft-core)文字,從而滿足了他們戀物癖的詞藻嗜好。

唐代的露胸裝僅流行一時,宋代以降,一種叫做「抹胸」的女人内衣復趨於保守,進而上延蓋住了領口敞開處露出的那部分胸脯。《紅樓夢》中寫尤三姐耍弄賈璉和賈珍,說是她身上的大紅襖半掩半開,故意露出「蔥綠抹胸,一痕雪脯」,看得那兄弟倆「酥麻如醉」,一時發獃。可見抹胸的遮掩反遮出了破綻,它遮掩得越多,越加助長男人凝注窺視的欲望。按照警幻仙姑對好色之徒所作的分類,像賈璉、賈珍這類「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的色鬼,被歸類為「皮膚淫濫之蠢物」。而對她偏愛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賈寶玉其人,仙姑則杜撰出「意淫」一語,用以褒獎他那「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關於此意淫的確切含義,曹雪芹書中並無嚴密的界説,只是說這倆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通觀《紅樓夢》寫寶玉「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的一系列情節,我們還是可模糊領會警幻仙姑在寶玉身上所欣賞的那個「意淫」。大體上可以説,它指的是寶玉這樣的大男孩在成長為男人的過程中特別喜歡與女孩子建立親昵關係的情意心態,尤其是他突然面對女性身上比較性感的部位時,那種情不自已的興奮反應。比如在該書第二十八囘中有一段場景,說的是薛寳釵「肌膚豐澤」,以致緊箍在她手腕上那串紅麝香串子一時間很難褪下來讓寶玉細看,就在她力圖褪下紅麝香串子的瞬間,寶玉瞥見她「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就神不守舍,發起獃來。這幕情景可謂生動地體現了寶玉那種大男孩春情萌動期的意淫狀態,他那個「意淫」,顯然是淫在情不自已的視覺凝注上,淫在乍見女人肌膚裸露處而急欲親近的痴想内。

            這種意淫狀態也可用來轉喻香艷詩詞的戀物癖鋪陳特徵。與這類軟核文字的描述相比,今日的明星模特裸體寫真照反倒顯得缺乏色情感。因爲那赤裸全身的照片以一目了然的效果凍結了持續凝視的欲望,它的一覽無餘把開始與終結重合在一個平面上,恍若蛇髮女妖美杜沙投下的冷光注視,一下子石化了被定格下來的裸體。而像香艷慢詞這樣的軟核描述則有如一段錄像,男性色眼急欲看見的裸露是在一連串句子的綫性敍述中逐漸展現出來的,期間的窺視障礙重重,備受挫折,其能見度總是迷離恍惚,那完全的裸露始終被遮蔽在半隱半現的朦朧中。在以下這首詠抹胸的〈沁園春〉慢詞中,一個意淫乳房的旅程便是從男性色眼窺視抹胸的意識流回憶開始的。其詞曰:

 

絡索雙垂,輕容全護,收來暗香。憶才鬆寶釦,領邊依約;偶除瑤釧,袖裡端相。塞上酥凝,峰頭玉小,恨淺抹橫拖一道岡。深深掩,掩幾分衷曲,還待猜詳。   幾經刀尺評量,與細膩、肌膚要恰當。為當胸闌束,期他婉軟。一心偎貼,不間溫涼。若化蠶絲,縫成尺幅,那數陶家十願償。偏纖手,在風前扇底,更自周防。(引自《清稗類鈔•服飾類》十二)

 

詠物詞的寫作最講究「言其用而不言其名」,刻意追求「不待分明訖盡,只仿佛形容」的妙處。該詞上片前三句即輕描淡寫,點出了抹胸貼身護持佳人玉體的好處。緊接著兩組對偶句抓拍了佳人日常活動中兩個隨意的動作,寫她解開上衣鈕釦和擡起手腕褪下鐲子的瞬間,同時點出她半掩的衣領間和揚起的袖口中可被窺視到的景致,即該詞的所詠之物——抹胸。接下來寫這一塊「淺抹橫拖」的織物如何遮蔽了色眼注視的核心目標,最後以窺視受阻的幾許悵惘和意猶未盡的猜想轉入下片的進一步鋪陳。下片一連串描述抹胸的長短句可謂詠物而不滯於物,做到了周密的思致安排,把那幅裁剪合身的内衣寫得與它護持的胸部若合符契,貼心中意,以致讓隔阻在外的色眼滿目豔羨,不由得想起陶淵明<閑情賦>親近佳人身體的那條轉喻性思路,懸想自己化身蠶絲,縫入抹胸,以期貼身擁抱那個被轉喻為「塞上酥」、「峰頭玉」的終極目標。末尾三句則忽一頓挫,以佳人纖手的周密防範作結,杜絕了色眼試圖潛入的任何縫隙。陶淵明願違生悲式的結局在該詞的尾聲中回響起迷惘的弦外之音。就這一意淫旅程在表述上的意在言外之致來説,這首慢詞還算是寫得體物工麗,不落堆砌詞藻之嫌的。儘管該詞作者感物起興和體物寫志之「興」和「志」根本談不上傳統詩評所標擧的格調高尚,遠不能與陶淵明賦中有所寄托的人生感喟相比,僅苦心孤詣,纏綿悱惻在渴求親近乳房的徒勞中而已。

     該詞作者宋翔鳳(字于庭,一七七六—一八六○)據云是位有志於經世致用的人物,在鴉片戰爭前後的年月,他於清王朝衰敗的時勢感慨甚深,因而與志同道合的龔自珍交往頗洽。龔曾贈詩宋翔鳳,有「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之句。兩個人在當時都以其專長的經學和古文著稱,私下卻均耽溺香艷詩詞。這種價值與趣味兩歧而又兩栖的糾結也出現在因留有兩首詠乳詞而有必要在此一提的兩位清初文人之傳世作品中。

 

            這兩位文人一個叫陳玉璂(生卒不詳,约一六八一年前后在世),一個叫董以寧(一六三○—一六六九)。二人都以師法六經,振興古文見稱於時,名居當時的「毗陵四家」之列,但同時也都好填艷詞。與好聲色器玩,曾一度「狼藉旗亭北里間」的董以寧相比,陳玉璂在艷詞製作上耽溺更深,作品也更多。他的《學文堂詩餘》中收有三十三首 〈沁園春〉,面對美人的身體,他的艷詞從臉面詠歎到四肢,以至胸腹臟腑,針灸穴位一樣佈下重點,觸處牽情,題詠殆盡。這一組〈沁園春〉詠物詞的戀物癖筆鋒幾乎肢解美人的身體,把其中的每一個部位都孤立出來,轉化成美麗的詞藻,編入用事的程序。「美人乳」即其中的一首。其詞曰:

 

擁雪成峰,挼香作露,宛像雙珠。想初逗芳髫,徐隆漸起,頻拴紅袜,似有仍無。菽發難描,雞頭莫比,秋水為神白玉膚。還知否、問此中滋味,可似醍醐。   羅衣解處堪圖,看兩點、風姿信最都。似花蕊邊傍,微勻玳瑁,玉山高處,小綴珊瑚。浴罷先遮,裙鬆怕褪,背立銀釭喘未蘇。誰消受,記阿侯眠著,曾把郎呼。

           

明末諸生董以寧出身仕宦人家,年輕時「常與文友取唐人尊前、花間集、宋人花庵詞選,及十六家詞,模仿僻調將遍。」他的《蓉渡詞》中收有七首詠美人身體的〈沁園春〉,其中「美人乳」一首當屬與陳玉璂唱和之作。現轉錄如下,以資聯類對比,互文解讀:

 

拊手應留,當胸小染,兩點魂銷。訝素影微籠,雪堆姑射,紫尖輕暈,露滴葡萄。漫說酥凝,休誇菽發,玉潤珠圓比更饒。開襟處,正粉香欲藉,花氣難消。   當年初捲芳髫,奈墳起、逾豐漸逾高。見浴罷銅漥,羅巾掩早,圍來繡袜,錦帶拴牢。逗向瓜期,褪將裙底,天壤何人吮似醪。幽歡再,為嬌兒拋下,濕透重綃。

 

     首先要點出的是,這兩首慢詞為詠乳房的軟核文字再添了「菽發」和「雞頭肉」兩個香艷構件。「菽發」典出《雜事祕辛》中描寫一位民間女子被選入皇宮之前裸體接受驗處檢查的文字。負責檢查入宮女子身體的吳姁脫光了她的衣服,從上向下拊手摸揣,仔細驗收。該文中的體檢過程是這樣描述的:「姁為手緩,捧著日光,芳氣噴襲,肌理膩潔,拊不留手。規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