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3 第二天一早,他向宗嬸要來砍刀、扁擔和繩索,揣上幾根番薯上山去了。傍晚時分,他挑回兩捆乾柴。他想明天繼續上山,抓緊時間替他們備些柴火過冬,自己可不能白吃白住。然而天不作美,半夜裏淅瀝瀝下起雨來,一下就是兩三天,有時雨勢還很猛烈。袁宗一天到晚窩在廚房抽悶煙,不時看著雨水長嗟斷歎。宗嬸也憂心忡忡,時常戴上斗笠圍著土屋轉。無事可做的唐唯楠見宗嬸又戴斗笠就問:“宗嬸,要幹什麼?不如讓我去。” 宗嬸說:“這屋子多年沒有翻蓋,底層的泥磚都酥了。我用些塑膠紙圍住,儘量不讓牆腳泡水。再泡,隨時都會坍塌。” 唐唯楠馬上戴上斗笠,跟著宗嬸出去。“宗嬸,明知危險,夏天時為什麼不重蓋?塌房可不是好玩的。”察看完,他們回到廚房。 宗嬸眼圈發紅:“誰不知道,可挖土、打磚,全是氣力活,我們都老了,做不動了。阿草嫁不出,沒有女婿幫忙。雖然有兩個子侄,可人家自家的房子也是餓著肚子做的,開不了求人的口啊。要是我大民小民還在,哪至於這樣。”宗嬸撩起圍裙擦眼淚。 “大民小民是誰?” “我的兒子,不過都……” 唐唯楠瞪大眼睛看了一眼一個勁擦眼淚的宗嬸,再看看宗叔,見他雙目無神望著屋頂。他想了一想,走到宗叔身邊蹲下:“宗叔,我上山打柴時,看見那邊山炸出很多石頭,那些石頭做什麼用的?” “幾年前,說是要修水利炸的,才炸開又說不修了。” “這麼說,那些石頭公家不用了?” 宗叔點點頭,再沒說話。 “可惜來不及了,不然的話,我幫你們蓋一間石頭房子,那樣就不用年年翻修了。” 宗叔的腰猛地直了起來隨即又彎回去。“那三尖八角的石頭不做平怎麼蓋房?還是打土磚省力。別拿我開心。” “不用做平。我在部隊裏學過蓋房子,木頭,紅磚,石頭,泥磚都會。” “真的?牆壁平不平?” 唐唯楠用力點點頭:“平。要不這樣,你先備好料,等明年春後,我儘量回來幫你。” “這幾個月你去哪里?回鄉?回去了你那會再來?” “家鄉太遠,我回不去的,只好走到哪裡算哪裡。” “那不行,天大地大,到時候你不回來我怎麼辦?” 唐唯楠看了看屋外的大山,苦笑一下。 袁宗暗自盤算了一天,當著客人的的面不好跟老婆商量。熬到晚上,他早早拉老婆上床,把自己的想法統統倒進她耳朵。 “他今天說的要是真的,我想在土養跟前保他一回,讓他在這住幾個月,頂多吃我們些米飯。” “嗯。我看這後生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說話算話不像是個歹人。若然他幫我們蓋間石頭房,我們到死都不用愁了。” “我也這麼看。他和阿草事不成也沒法子。她是指望不得的了。” “可總歸是我們閨女,我們老來也只有靠她了。就算嫁不出去,她以後好歹也有個安穩的窩。真可惜,這麼俊朗規矩的後生,就做不成我女婿。” “我擔心土養不讓他留。” “你哄哄他,說我們蓋好了,也給他蓋一間,我想他會動心的。” “我也這麼想。弄得好,幾輩子的安穩窩呀。我明天跟他說去。” “要麼,我也到他老婆跟前透透氣?” “這樣好。哄熱他老婆,等於多了張嘴。”夫妻兩人把嘴巴擱到耳邊,嘀嘀咕咕商量到半晚,時而憂心忡忡,時而心花怒放。 起來是個大晴天,夫妻兩人按商量好的辦法行動,利用出勤的功夫各自捉對攻破。當天晚上就輪到土養夫婦睡不著覺了。兩人也在床上咬耳朵,大半宿下不了決心。最後還是土養一錘定音:“算了,讓他留。就當他們家是試驗田,實驗得好首先推廣到我家,失敗了也沒我的事。” “運動來了怎麼辦?我怕到時候你難脫幹係呢。” “這個不慌。這裏第一個聞到風聲的是我。到時有什麼風吹草動,我立馬把他抓起來送公社、縣裏。這些年來我看懂了,有事的時候六親不認,只要把黴頭往死裏整,整得越狠勁,自己就越安全。再說,他真的是來歷不明,我整他很公道。” “他當過兵的,興許他真是逃災荒。” “沒錯,瞅著這一點,還有石頭房子,這個險該冒一冒。我在縣上看過部隊操演。明天考考他,假的就立刻叫他滾蛋。” 一早,唐唯楠吃過番薯粥,拿起東西正準備出門上山,忽見小軍跑來就問他:“你的腳好啦?” 小軍在地上跳幾跳:“利索啦。叔叔,你要走嗎?” 唐唯楠彎下腰說:“叔叔上山砍柴。你為什麼這樣問?” 小軍拉著他的手 ,使勁拖他出門:“我跟你到山上玩。” “那你先回家說一聲。” “不用。快走。” 兩人從屋後的小路爬到山坡。唐唯楠拉小軍坐下:“你還沒回答我呢。” “我也是聽大人講的。村裏的人都知道,你沒證明,做不成草姐的女婿。做不成女婿就要走嗎?我不想讓你走。” “不走怎麼辦?耍賴皮賴在草姐家嗎?沒證明就沒飯吃,沒飯吃就會餓死。你總不至於想叔叔餓死吧。” “我爸可以開證明。” “可我不姓袁。” “我姓袁。我叫他給你開一張。我的話他不敢不聽。他最怕我不吃飯。” “呵,這麼厲害?行了,我謝謝你的好意。證明,你爸是不會開給我的。叔叔的事情,還是讓叔叔自己解決吧。” “你能解決就不會走啦。他不開,我就偷一張給你。” “不行,小軍,偷東西犯法,無論如何都不能動這個念頭,知道嗎?” “這不行那不行,那你一定要走咯。我聽二公說過,他們從前做女婿不用證明,只要襠裏有東西就好做女婿。你也去找找那樣東西。” 唐唯楠聽了哈哈大笑。 小軍一本正經地說:“你不信?他是這樣說的,我一點沒騙你。不信,你去問我二公。要不,我去問清楚那是什麼東西,去哪里找,回頭告訴你。” 唐唯楠笑得更響亮了。他伸手摸摸小軍的頭:“行了,不用問。叔叔知道了,謝謝你的好意。” “你知道啦?好囉,找到東西叔叔不走咯。” “回家去吧。我有空再和你玩。” “好,我們玩這個。”他從褲腰裏抽出一把彎弓揮了揮,“我們比賽。” “行。看誰厲害。” 午後,袁宗看見唐唯楠挑著柴擔下山,連忙向宗嬸示意。宗嬸點點頭匆匆出門。待唐唯楠放下柴擔,袁宗很鄭重地問他:“余鳴,我再問你一次,你會蓋石頭房子,真的假的?” “真的!” “那好,我在土養跟前保下你。他知道你當過兵,說要考你。如果是假的,他饒不了你。我也一樣。” “怎個考法?” “不知道,你宗嬸去討他示下了。等她回來看怎麼著。” 正說著,宗嬸氣喘吁吁回來傳話:“土養叫餘鳴到祠堂去。” 宗叔連忙說:“快去,別叫土養等著。” 唐唯楠想:土養也當過兵?既然考就認真點,拿出在部隊考核的樣子來。他馬上用毛巾拍去身上的塵土,洗乾淨手臉,扣好衣扣,拉整齊衣服,隨袁宗夫婦走去祠堂。 很多聞訊的村民早就圍在祠堂外等看熱鬧。看見袁宗夫妻領來的客人走到祠堂外的空地上立正站好,他們都自動退到一邊,月牙兒似的半圍著他。等了一陣,聽到有人高喊:“土養來啦。”唐唯楠想,考官來到跟前得先向他敬禮。遠遠看見土養倒背雙手衣襟敞開,頭髮蓬亂鬍子拉紮,嘴上叼煙腳趿布鞋,典起肚子昂昂然拖著八字步過來。他不禁皺皺眉頭,隨即改變了主意,喊了聲“敬禮”一抬手,把軍禮敬給在場的父老鄉親。 土養圍著他煞有介事地轉圈,眼睛在他身上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不時伸手推他的手臂身板,還彎腰摸摸他的膝蓋。他像估買牲口似的折騰了一陣,就差張開唐唯楠的嘴巴看牙齒了。“嗯,不錯!”他很在行地不住點頭,說:“有點架勢。光站著不行,走兩步看看。” 唐唯楠也沒回他一聲“是”便開步向前。走了六七步就停下,一個向後轉面朝土養立正站在原地。 土養想走到他跟前繼續考核訓話,想想好像不對勁。他高頭大馬的,跟他說話老要仰起頭。他伸出食指向唐唯楠勾了勾,然後大拇指朝後指了指:“過來,我們進祠堂裏去。” 唐唯楠放鬆身子走進祠堂。土養指指地面叫他:“坐下。”唐唯楠右腿背緊貼左腳的後外側,“嗖”地盤腿坐到地上。抬眼張望,祠堂內空空蕩蕩,祖宗的牌位一個沒留,只剩下白粉牆上深一嗒淺一嗒的煙熏陳跡。正中央的牆壁上貼了張毛主席像,土養背靠畫像,坐在椅子上。椅子面前,擺著一張由四豎三橫,一共七根木條支起幾片木板的簡單桌子。土養不停地顛腳,屁股下的椅子不斷“吱嘎”叫。他雙手擱在桌上,手背髒兮兮,指甲藏滿污垢。再往上看便是滿嘴黃牙及一副不可一世的髒臉。唐唯楠最後把眼光鎖定在桌角。 “你幾歲開始當兵?” “十七歲半。” “今年幾歲啦?” “二十七不到。” “十七歲半,十八歲半……嗯,十年不到。九年多,怪不得有模有樣。”土養伸出右手來數了數,再問:“在哪里當的兵?” “湖北。” “湖北是什麼地方?” “很遠很遠的北方,在長江邊上。” “哦,長江,長江,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嗯,九年多。除了站站走走這兩手,還有別的手段嗎?” “你是指格鬥對打那些嗎?那需要對手,我一個人做不來。不如做些攀爬,越障之類的,要不,我徒手爬上祠堂頂怎麼樣?” “不行不行,袁家祠堂,不能叫外姓人站它頂上。這樣,你能爬上祠堂後面的那棵樹,就算通過。” “行。”唐唯楠站起來,走出祠堂,抬頭一看,只見那是一株枯樹,約二三十米高,光溜溜的樹幹微微反射著陽光。他快步轉到樹下,朝掌心吐了些口水,抱著樹幹“嗖嗖嗖”幾下就攀到高處,站在一支樹杈上問:“不能再上了,我好下來了嗎?” 土養拿手罩著額,嘴裏一個勁地:“吱吱吱,跟猴子一樣。行了,下來吧。” 唐唯楠抱住樹幹往下溜了一段,接著向下一躍,“撲”地穩穩站在地上。 “好!”所有人都拍手大叫。土養想,他雖然沒證明,但看起來,這小子是個真貨,如今,懷人是絕對不能當解放軍的。我先放他一馬別得罪他,萬一他將來有個出頭……嗯,我還是悠著點好。想到這,他走過去拍拍唐唯楠的肩頭說:“乾淨利索,好樣的!能當解放軍自然就是好人,你就住下吧。不過,還是要注意,你沒身份證明最好別到處亂跑,亂說亂動,啊。” 小軍第一個從人群裏蹦出來,爬到叔叔身上,興奮地手舞足蹈,大喊大叫。這個冬天不用上山了,唐唯楠高興萬分。他乾脆讓小軍騎在脖子上,順手牽過兩個小孩,嘻嘻哈哈笑著鬧著走回家。 轉了個彎,忽見一個蓬頭垢臉,衣衫襤褸的女人站在路中央,小孩子不約而同撿起石頭打她,嘴裏都罵道:“瘋婆子,走開。”瘋婆子縮頭躲避,驚恐萬狀的眼神在亂髮下直勾勾地看著陌生人。唐唯楠連忙制止小孩。小孩喝她:“快走。”那瘋婆子轉頭離去,邊走邊舉起右手叫“萬歲!萬歲!” 。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