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第一炉香》，以前读过，但是读的囫囵吞枣。前些日子，看了许鞍华执导的同名电影，重读小说，略有所感，笔记于此。
《第一炉香》是四十年代的香港背景，主要是三个人的故事，从上海来的女中学生葛薇龙，薇龙生活奢靡的姑妈梁太太和花花公子混血儿乔琪乔。
《第一炉香》电影选角曾经引起很大的争议，有人戏称电影是《第一炉钢》，主要是吐槽演员不够纤细柔弱，但是读小说中的人物描写，个人感觉选角并没有那么离谱。
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
张爱玲是比喻大师，没有她不会比喻的事物。她的想象力、她的比喻的准确性和画面感，无人能出其右。她说：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
马思纯因为胖而被网友大肆吐槽，我看她很符合温柔敦厚朴素的气质，符合粉蒸肉的描写。
我们再看看故事中两位丫鬟，该是深目削颊的糖醋排骨美人。电影中的丫鬟选的都是能够担纲女主电视剧的明星，可见这部电影阵容豪华，万众瞩目。
张佳宁扮演的睇睇心直口快又心比天高，最后被梁太太赶出家门。
张钧甯扮演的睨儿温柔圆滑又清醒理智，颇懂得在梁太太身边的生存之道。
两个丫鬟够瘦够美，个性鲜明，睇睇有点类似晴雯，睨儿更像袭人。
故事开篇就是薇龙独自来到姑妈半山上的豪宅，此时的薇龙还是一个清纯的女中学生。她跟随家人一起到香港避难。因为香港物价飞涨，上海时局有所缓和，家人打算返沪。薇龙却是心有不甘，为了继续在香港求学，她来投靠父亲已经断绝关系多年的姐姐、她的亲姑妈梁太太。
姑妈不是一般的女人。当年她不过家人的极力反对，自作主张地嫁给了年逾耳顺的富人做姨太太。她的家庭是破落户，虽然家境落败但死要面子，对于她自甘做妾深恶痛绝，因此断了来往。姑妈的丈夫死后，她获得一笔巨大的遗产。她有了自由有了钱，却没了青春。为了弥补自己，她生活淫逸，用异性来填补空虚。她还培养了一些年轻女子来笼络各路男人，睇睇和睨儿便是其中的两位。
姑妈由俞飞鸿饰演。我倒是觉得俞飞鸿选角不符，书中的姑妈已是年过半百，虽然保养得当，以少奶自称，但俞飞鸿看上去过于年轻，而且美丽清雅，姑妈应该是蛇蝎美人，俞飞鸿太过正气。网友们戏称俞飞鸿这般年轻貌美，哪里会需要马思纯来吸引男人，她明显更有女人魅力。
这是书里关于姑妈的描写：
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
。。。
薇龙这才看见她的脸，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薇龙却认识那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父亲的照相簿里珍藏着一张泛了黄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这双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
张爱玲此处用的词 - 蜘蛛，泪珠，青痣，青苍，紫黑，似睡非睡等等，描写出一个虽然迟暮但妖精一般的美人。姑妈跟薇龙说话的时候，因为对于当年薇龙父亲责骂她的话依旧耿耿于怀，张爱玲描写姑妈如今威风得意的神态，太生动了：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黄金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正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
《第一炉香》是一个清纯少女堕落的故事，小说笔调是阴郁低沉的，处处可见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精彩描写。
比如将仙人掌比喻成蛇，暗喻姑妈之处真是蛇蝎之窝，处处有着诱惑和危险：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
薇龙第一次拜访姑妈离开的时候，有两段很有意思的描写。黄昏月升的美景，却是透着几分诡异，末了，用古代的皇陵的比喻更显得姑妈的住宅阴气森森。
薇龙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剎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彷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将月亮比作肥胸脯的白凤凰，真是新鲜又极有想象力。
接着更是直接用《聊斋志异》里的书生，大坟山，鬼气森森的世界等进一步暗示了姑妈的世界虽然表面豪华奢侈，但实则就是一处枯朽糜烂至极的鬼屋。
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龙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
此时的薇龙以为自己还可以行得正，立得正，却哪里能够料到不久之后自己也堕落成鬼世界里的一员。说薇龙笨，她第一次访问就看穿了姑妈的本质，说她聪明，她其后的行为实在难以解释。
薇龙的堕落虽然姑妈是主要推手，但与她遇到的三个男人息息相关。
第一个男人是阳光健康的英俊少年卢兆麟，可两人只在朦胧暧昧阶段，姑妈便横刀夺爱，生生地将卢兆麟截胡了。
书中是这么描写的：薇龙眼睁睁看着卢兆麟来了，梁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阳里眯缝着眼，不知说些什么。卢兆麟一面和她拉着手，眼光却从她头上射过来，四下的找薇龙。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见了薇龙；一双眼睛，从卢兆麟脸上滑到薇龙脸上，又从薇龙脸上滑到卢兆麟脸上。薇龙向卢兆麟勉强一笑。那卢兆麟是个高个子、阔肩膀、黄黑皮色的青年；他也就向薇龙一笑，白牙齿在太阳里亮了一亮。
第二个男人是薇龙看不上的猥琐干瘦的小老儿司徒协，一个汕头开搪瓷马桶厂的小财主，是姑妈全盛时代无数的情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个。
这个开马桶厂的小财主看上了薇龙，而姑妈又对此事推波助澜。薇龙的心里极其不安，她因此想到了乔琪乔。
乔琪乔是薇龙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也是电影的男主。书中是这么描写他的：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贴、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薇龙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这么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
彭于晏扮演的乔琪乔虽然足够英俊潇洒，但是过于阳光健康，缺了那份苍白阴郁的气质。他的父亲是乔诚爵士，有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他和他母亲都是最不得宠的。现在父亲依然在世，他不愁吃穿，但已经手头拮据。他没有生存技能，也从家里继承不到钱，除了好看的皮囊、高超的风月手段，他一无是处。他坦白地告诉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但是一个英俊的给你带来快乐的男人，已经足以让某些女孩子动心。薇龙不可遏制地爱上了乔琪乔，而这注定给她带来了一场悲剧。
薇龙天真地以为，自己的爱可以改变乔琪乔，然而残酷的现实无情地打了她的脸。乔琪乔在跟她肌肤相亲之后，紧接着就上了睨儿的床。薇龙发觉后，怒不可遏，大发雷霆。
薇龙这一场大闹，使得她和乔琪乔的关系公诸于众。她想过回上海，但是她已经对于这里纸醉金迷的生活上了瘾。在一番痛苦纠结之后，她终于自甘堕落，愿意以自己年轻姣好的肉体来赚钱，换得与乔琪结婚的妆奁。
这儿有几段特别寓情于景的描写，烘托薇龙的痛苦，以及寓意她被这个鬼屋吞噬而成为其中一员的意象，摘录于此：
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
天快晚了，风沙啦沙啦吹着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
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圣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顶大的象牙红，简单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在姑妈的推动下，薇龙跟乔琪订了婚。在他们订婚的时候，乔琪对于这一头亲事还有几分犹疑，梁太太劝他道：“我看你将就一点罢！你要娶一个阔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门户，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几千万家财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骄纵惯了的，哪里会像薇龙这么好说话？处处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么？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一席话说得乔琪心悦诚服。
可怜的薇龙，被自己的姑妈和丈夫如此算计。乔琪不仅没有生存本领，更糟糕的是，他没有心！
结婚后的薇龙，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虽然是薇龙自己的选择，而且她也在向姑妈学习，可她毕竟不是姑妈，她也有心酸的时刻，悲哀的时刻，自怨自怜的时刻。
故事的结尾都是薇龙和乔琪到湾仔去看热闹的场景，他们看见成羣的浓妆艳抹的妓女，又遇到一大帮醉醺醺的水兵。水兵瞥见了薇龙，误以为她也是妓女便追逐起她，薇龙吓得撒腿便跑，被乔琪拉进了汽车。
乔琪笑道：“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么人了？”薇龙道：“本来吗，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一只手管住轮盘，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薇龙笑着告饶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一个干净单纯的女孩，在物质和爱情的双重诱惑之下，自愿卖身堕落，真是一个令人悲哀的故事。年轻的女孩成长的过程中有很多陷阱，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这篇不是书评，也不是影评，算是读书观影笔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