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和愉悦 -- 《巨流河》读书笔记
文章来源: 水沫2017-01-31 08:04:23

如一条大河缓缓淌过,优美流畅的文笔,记叙了几十年横跨两岸的家国变迁。河水一般平缓的笔调,却时有激流暗涌。

这般平实的笔触,依旧是感人肺腑,尤其是前半部分,时时看的我泫然欲泪。

最近有点干眼症,以为自己已经没有眼泪,然而看到几处,清晰地感觉到眼眶里的湿意。

前半部分是作者齐邦媛的少女时代,兵荒马乱的岁月中,颠沛流离的苦难里,有着许多慷慨激昂铁血悲歌之事,也有着许多文采洋溢青春肆意之时。真正是一段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的人生经历。

我看的是三联版的《巨流河》,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是作者在书中引用的覃子豪诗歌中的语句,也是王德威教授为《巨流河》写的后记的标题,而这也是我在读这本书时心情和感受。

书的前半部一直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悲伤。作者以一个东北小女孩的视角,写了郭松龄的兵变,那渡不过的巨流河,在作者父亲眼里改变了中国近代史。那沦陷的东北,唱着"松花江上"的女孩,从东北唱到关内,从重庆唱到台湾。

而给予我印象最深刻的苦难,是那种战乱对于生命的残忍的践踏,生如蜉蝣命如草芥。作为女人和孩子,在这种环境中的苦难尤为触目惊心。在逃难途中,作者对于母亲和小妹的描写,令人哀恸。

作者的母亲刚刚生了小妹,医院便被炮火炸得门窗塌裂,刚刚生了孩子的母亲抱着婴儿赤足随大家奔往地下室,因此而得血崩之症。随后从南京逃难到汉口,母亲被人用几床被子裹着抬上船,在船上又血流不止,血洇湿了一家所有的床褥,之后再是全家人的内衣。母亲终究昏迷过去,奄奄一息。

这该是多么艰难的事。我自己生孩子也是受了许多苦难,所以读到这儿真是感同身受之痛。

作者接着又写了她十八个月大的妹妹,刚会走路十分可爱。因为在船上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救援母亲,无瑕顾及这个小妹妹。她一个人在船上走来走去,有人喂她一些食物,却因此引起她急性肠炎,吐泻不止。

那已经病成皮包骨的小身躯上,小小甜美的脸已全然雪白,妹妹死了。在我倦极人睡之前,她还曾睁开大眼睛说,“姐姐抱抱。”如今却已冰冷。

。。。

读到这儿真是让人淆然泪下。 

便是在这样苦难深重、生死无常、炮弹随时在四周落下的时代,书中也有许多愉悦的时光。这些愉悦相当大的一部分来自于文学带来的心灵上的安顿和喜悦。

在重庆求学时期,少女时期的作者得以幸福地浸淫在浩瀚瑰丽的文学海洋之中,并幸运地有名师指导。

济慈和雪莱是作者一再提到的两位诗人。作者一颗易感的少女的心随着雪莱的"云雀之歌"而欢愉高飞,随着济慈的"夜莺颂"而忧郁迷醉。那时她临河而居,这里虽然没有云雀和夜莺,但是有布谷鸟清亮悦耳的鸣啾声,伴着深水大河的波涛奔流声。

作者以大量的篇幅写了济慈和雪莱的诗歌,那种阅读时的倾慕和享受,心底里知音的喜悦和满足,真是让人有赶紧再去读济慈和雪莱的欲望。

记得跟作者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我也一度沉迷于雪莱和拜伦的诗作中。当然,我那时读的只是中译本,但是那种浪漫和热情也曾经深深地打动过我。

至今都记得在暑热的家乡,爱不释手地读他们的诗,读他们的传记,心里那种喜悦和飞翔的感觉。

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我很羡慕作者,年轻的时候可以受到这样系统的教育,并且有朱光潜这样知识丰厚的老师的指导。

我特别喜欢作者对于朱光潜老师的一段描写:

朱老师读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 (天上的鸟儿有翅膀,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之句,此时竟然语带便咽,稍微停顿又继续念下去,念“if any chance to have a sign”(若有人为我叹息,)“they pity meand not my grief.”(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师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也许,在那样一个艰困的时代,坦率表现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对于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学三年级学生来说,这是一件难于评论的意外,甚至是感到荣幸的事,能看到文学名师至情的眼泪。

有师如此博学,又至情至性,真是人生之一大幸事。

有时候我会想,倘若当初去学了文科,可是也会得到这般系统地阅读许多经典美丽的诗句文章?那是一件多么享受和快乐的事。

可是也是因为学了理工科,才会有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优势,让自己和孩子过上一份不错的生活,然后今天,再来享受语言和文字的美丽,也不算一件太差的事。 

作者的经历之所以独特,跟她父亲齐世英有着很大的关系。

她的父亲,用书中的话,是一个温和洁净的君子。真是喜欢温和洁净这四个字,这是我喜欢的也是追求的一种境界。

这是网上看到的对于齐世英的一些介绍:

齐世英,是辽宁铁岭人。他早年学业有成,曾留学日本,并在张作霖资助下留学德国。归国后,在东北军郭松龄部做文职幕僚,并且积极参与了郭松龄的兵变。郭松龄兵败巨流河后,齐世英避难于日本驻新民领事公馆半年,后投奔了正在北伐的蒋介石。

蒋介石对这位东北精英很器重,安排他到陈果夫、陈立夫主持的党务情报机构工作(即CC系)。到1929年,张学良东北易帜时,齐世英己任职为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特务秘书,并且是国民党在东北的党务领导人。

他的父亲是一个英俊优雅的人,据说蒋介石用人不光看才还看貌,喜欢用仪表堂堂之人。

因为她父亲的特殊地位,所以作者也是得以在乱世中能够有一个相对安稳和文艺的环境下成长,并且接触到不少才华出众的人士。

对于书中她父亲的印象,主要就是参与郭松龄的兵变,对于郭松龄兵败巨流河的遗恨,对于东北子弟的关爱,以及作为丈夫和父亲的担当,一个英挺有才有气节的温和洁净的男人。

所有看过这本书的都会对于张大飞这个人物印象最深。他是那种女人想起年轻的时候会想到的那个青春时遇到的最美好最难忘的男人的形象。而书中的这段感情,有着非比寻常的美好和难忘。

张大飞是个英雄,他为抗日牺牲。英雄使得这段感情就有了升华和悲情,死亡使得这段感情永恒和静美。他和作者的感情,是精神之爱,朦胧之爱,这使得这段感情干净又浪漫。 

在寒风凌厉的山的隘口,张大飞回头牵住十二岁的掉队的作者,用学生的棉大衣裹住哭泣的女孩。那山风里由隘口回望作者的样子,让作者回忆了一辈子。

初中的时候,已经是飞行员的张大飞从操场走过来,身上一件军雨衣,突然说,你怎么长这么好看了。走到一半,骤雨落下,他把女孩拢进他的雨衣里,听见他心跳如鼓。

十九岁那年,他们一周通一封信。浅蓝的纸上除了想念,更多是鼓励。他说,“我无法飞到大佛脚下三江交汇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

连续两周她没有收到他的航信,原来他受了伤。伤愈之后,他对死亡似乎有了更近距离的认识。他的信中亦不再说感情的话。

就在抗战胜利前夕,她收到了张大飞寄给她哥哥的诀别信:"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我知道下一个就伦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见她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他们朦胧相恋,通信相知,又因为战争抑制了这份感情,后来张大飞也有结婚生子,在二十六岁为国捐躯,这段感情纯粹而干净,让作者怀念了一辈子。

想起张爱玲的一段小文: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做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年轻的时候,就那么刚巧赶上了,朦朦胧胧的一段情,一个人,却是会让人回味一生。相比这个女孩子,齐邦媛与空军英雄张大飞的故事,要深刻得多,感人得多,而一生的回味更为灿烂洁净,刻骨铭心。

书的后半部主要写作者在台湾的生活和工作,作者对于台湾文学的贡献,跟波澜起伏的前半部比较,就没太多精彩之处了。作者嫁了学理的务实的先生,生下三个孩子,相夫教子的同时,孜孜不倦追求自己文学的梦想,而且颇有成就,虽然平淡,但于我也有一份亲切。

很是羡慕作者在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时还独自赴美进修,在开花的城单纯幸福地潜心读书。总之读了这本书,很让我有单纯静心于文学之美的欲望。

一本好书,有很多精彩之处,有很多随感心得,已经写了这么长,就先到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