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语新知:汉语新词溯源
文章来源: 冯墟2023-01-17 18:31:34

今天我们将外文翻译成汉语,一般不用另创新词,就可以准确表意、实现对译。近世西学东渐过程中,中西文化交流先驱们面临的情形完全不同。汉语既有词汇不足以表达西学概念,他们往往不得不另创新词。本来古代汉语里单字词多,非单字词不多。比如,今天我们说吃饭,古代就一个字,饭——“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现代汉语中许多非单字词,都是后来新创的。了解这些新词的缘起,不但有语言学意义,而且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世界格局的历史变化。

近世西学东渐,最早的是西方传教士在中国传教。他们到达中国后第一件事,是过语言关。不学汉语,没法向中国人传教。中国并不是一个有深厚宗教传统的国家,甚至没有像样的本土宗教。为了吸引、打动中国人,这些传教士往往具备另外的技能,比如地理、数学、科学、或者医学等。其中的杰出代表、明朝万历年间的利玛窦(Matteo Ricci, 1552-1610),就精于地理、天文和数学。他编译了《天主实录》并跟徐光启合译《几何原本》,创造了星期、几何、点、线、面、平面、曲线、曲面、直角、钝角、锐角、垂线、平行线、对角线、三角形、四边形、多边形、圆心、外切等新词,被沿用至今。

进入十九世纪,新教传教士纷纷来华,其中不少人同时行医,以作为传教手段。1855年,英国医学传教士(新教)合信(Benjamin Hobson, 1816-1873)撰《博物新编》,用到的现代词汇包括气压、差异、流动、牵引、汽车、电气、蒸气、机器、轨道、幻影、货物、电机、航海、隧道和工程等。

此一时期西方传教士编写的数部英汉词典,收录了不少沿用至今的汉语新词。马礼逊(Robert Morrison, 1782-1834)编《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1822)录有使徒、审判、法律、医学、自然的、新闻、精神、单位、行为和言语等词汇。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 1812-1884)编《An English and Chinese Vocabulary in Court Dialect》(1844)录有内阁、选举、新闻纸、文法和领事等词汇。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 1796-1857)编《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1847-1848)录有人民、知识、干事、物质、偶然、教养、天主、小说和本质等词汇。罗存德(Wilhelm Lobscheid, 1822-1893)编《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 with Punti and Mandarin Pronunciation》(1866-1869)录有蛋白质、银行、幻想、想象、保险、文学、元帅、原理、右翼、法则、恋爱和读者等词汇。卢公明(Justus Doolittle, 1824-1880)编《Vocabulary and Handbook of the Chinese Language》(1872)录有中华、电报、电池、光线、分子、地质论、物理、动力、光学、国会、函数和微分学等词汇。

1862年,清朝成立同文馆,培养外语人才。华夷合作,译出《万国公法》、《格物入门》、《三角数理》、《化学鉴原》和《地学浅释》等西书。美国传教士丁韪良(William Martin,1827-1916)译《万国公法》(1864),新创公法、主权、权利、义务、责任、法院、国体、赔偿、自治、限制、章程、邦国、政治、选举、司法、争端、国会、制宪、利益和管辖等词汇。《地学浅释》(1872)不但用到地质、沉积、火山灰、深海、重力、消化、石质、斜度和流动等专用术语,而且还用到地球和时代等通用词汇。

以上中国本土创造的汉语新词,统称“华制新汉语”,虽然其中西方传教士的贡献不可抹杀。这些汉语新词,不但构成现代汉语基本内容的一部分,而且流传到日本,为日语所吸收。第一次鸦片战争惊醒日本朝野,让千百年来以华为师的日本加紧引进西学。除了直接从西方引进,从中国进口的汉译西书和英汉词典更成为一条捷径。前述五种英汉词典在日本学界大受欢迎,不断传抄甚至翻印。日本到1862年才出版第一部英和词典。英和词典和日译西书中大量采用了华制新汉语。

汉语新词的第二个来源,是日本学者在翻译西学概念时,借用汉语旧词,有的保留旧义,有的另赋新义。它们的新,不在于新创,而在于新用,在于东西文化会合之新。

保留旧义的,例如自由,《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汉赵歧注《孟子·公孙丑下》“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今我居师宾之位,进退自由,岂不绰绰然有余裕乎!”古文中的自由虽然意义跟今天近似,但并不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概念。例如文明,汉焦赣《易林·节之颐》:“文明之世,销锋铸镝。”前蜀杜光庭《贺黄云表》:“柔远俗以文明,慑凶奴以武略。”古文中的文明虽然与今义相关,但并不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概念,远不如今义宽泛深沉。例如革命,《易·革》:“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例如政府,《资治通鉴·唐宣宗大中二年》:“前凤翔节度使石雄诣政府自陈黑山、乌岭之功,求一镇以终老。”例如纪律,《左传·桓公二年》:“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例如宗旨,《神僧传》:“讲说之日,正标宗旨。”例如封建,唐柳宗元《封建论》中封建的定义,与英语中feudalism一致。按照定义,先秦为封建,秦以后为君主集权专制,今人常将二者混淆。又如契约,《魏书·鹿悆传》:“契约既固,未旬,综果降。”这些词古已有之,古今意义基本相同。日本学人虽无创词之功,却有翻译之劳,他们的汉学修养值得尊重。

另赋新义的,例如社会,本指旧时于春秋社日迎赛土神的集会。春社时在仲春(立春后第五个戊日),迎赛土神以祈农事;秋社适当秋收(立秋后第五个戊日),迎赛土神以表谢意。唐柳棠《答杨尚书》:“未向燕台逢厚礼,幸因社会接余欢。”例如共和,源自周召共和的典故。周厉王无道,被国人推翻,逃至彘地。诸侯推举共国伯君和代行王政,直至厉王死、其子静继位,前后14年,史称“周召共和”。箕作 省吾(1821-1847)著《坤舆图识》(1845),将republic译为共和,取其无君之义。共和的新义,当然不只是无君。又如经济,旧义宽泛,指经世济民。隋王通《文中子?礼乐篇》:“皆有经济之道,谓经国济民。”古文中指经济的实另有其词,为食货,班固《汉书》:“《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食谓农殖嘉谷可食之物,货谓布帛可衣,及金、刀、鱼、贝,所以分财布利通有无者也。二者,生民之本,兴自神农之世。”食货志,就是经济史。现代有食货学派,陶希圣为代表人物。

日本在开国以前,西学主要是兰学,源自长崎出岛的荷兰贸易。兰学家杉田 玄白(1733-1817)译《解体新书》(1774),为西医解剖学书籍,首创十二指肠、软骨和盲肠等名词。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全面引进西学、远远超出兰学范畴,大量翻译西书。日本学者为翻译西学概念,创造了大量汉字新词。这些由日本学者创造的汉字新词,统称“和制汉语”。例如:

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共产党、资本主义、政党、宪法、阶级、总理、独裁、干部;

宗教、基督、基督教、科学、美学、美术、历史、心理学、地理学、天文学、课程、体育、学位;

哲学、特殊、象征、抽象、客观、主观、相对、绝对、实质、间接、无限、消极、积极、假设、否定、人格、人生观、意识、意志、唯物论、对象、秩序、批判、属性、生产、生产力;

名词、电话、瓦斯、商业、商品、情报、书评、主食、咖啡、马铃薯、公园、广场、俱乐部、宿舍、建筑、施工、仓库、采光、图书馆、幼稚园、博览会、入场券、奴隶、警察、派出所、集团、集合、领土、冷藏、玩具、航空、着陆、攻击、作战、大本营、突击q队、游击队、迫击炮、航空母舰、作品、作词、作曲、喜剧、悲剧、剧场、记者、杂志、漫画、表情、表演、表现、舞台、艺能;

防疫、卫生、健康、保健、腺、癌、生命、细胞、解剖、坏死、结核、传染病、糖尿病、动脉硬化、神经、软骨、处女膜、安乐死、少子化、催眠;

失恋、可爱、告白、蜜月、浪漫、结婚、离婚、第三者;

代表、代理、企业、法人、消费、会计、借方、贷方、金额、财阀、强制执行;

元素、金属、周期、溶解、压力、温度、结晶、沸腾、蒸气、分析、现象、波长、引力、信号、配线、性能、回路、基板、光年、光速、无线、吨、透视、机能、土石流、未知数;

扩大、加强、提高、改良、改善、革新、纠正、解放、解决、交流、独占、断交、动员、手续、取缔、引渡、场合、版权、解释、鉴定、消灭、克服、经验、故意、操作、许诺、赞成、主张、活动、继承、放弃、破产、侵害、加害、被害、胜诉、败诉、前后、收缩、自白、丧失、遗产、动产、不动产、物件、嫌恶、嫉妒、和气、怜悯、连续、学习、最终。

这些例子只是沧海一粟。使用词缀,是和制汉语的典型范式,对造词效率有倍增效应。例如,-化、-的、-性、-式、-法、-者、-炎、-癌、-力、-率、-线、-点、-素、-界、-型、-感、-观、-主义、-运动、-作用、-现象和-问题等。

随着近现代中日文化交流的发展,和制汉语和日语借用的汉语旧词进入中国,绝大部分被吸收,成为现代汉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一部分词汇,大概要占到汉语词汇的三分之一以上。并不是没人抵制。严复另创一套新词,试图抵制和制汉语。他将全部(total)译为“拓都”,单位(unit)译为“么匿”,神经(nerve)译为“涅伏”,社会学译为“群学”,自由译为“自繇”,权利译为“直”。其中自由为汉语旧词,权利是华制新汉语,他真是草木皆兵。严复的努力没有成功。张之洞请幕僚路孝植起草一份文稿,见其中用到“健康”一词,勃然大怒:“健康乃日本名词,用之殊觉可恨。”路回:“‘名词’亦日本名词,用之尤觉可恨。”这说明木已成舟,抵制和制汉语已不可能。

现代汉语对和制汉语并非全盘接受。汉语和日语分道扬镳的情形,并不少见。逻辑(logic)在日语里是“論理”,灯泡是“電球”,机场是“空港”,总统是“大統領”,联合国是“国連”。日本人管钓鱼岛叫“魚釣島”,难怪要争来争去。

“接吻”一词比较重要。不少人以为是和制汉语,错!清尼玛查《西域闻见录》(1777):“男女皆不能盘膝坐,一日两浴,见亲友宾客,无跪拜揖让之仪,惟接吻以为礼。”满制汉语倒有可能。清黄钧宰《金壶逸墨·洞元镜》(1873):“西人谓欧洲诸国男女,不避嫌疑,亲属相逢,则握手接吻以为礼。”

毫不夸张地说,西学进入中国,改变了中国人口头和书面表达的方式。无论是华制新汉语,还是旧词新用、和制汉语,都是为了因应西学东渐,表达、接收和传播西学概念。汉语通过创造和接纳新词,获得了表达、接收和传播西学的能力。这,一方面体现了西学无以否认的价值,另一方面也证明了汉语变通和包容的能力和吐故纳新、不断生长的绵久生命力。

在这一过程中,中国、西方和日本的学者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们的努力改进和丰富了汉语,从更大的方面讲,促进了中国社会的发展。这段历史表明,汉语不仅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不同种族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继承和发展汉语文化,必须具有开放的胸襟和革新的精神,摈弃保守狭隘的自闭倾向。

确定汉语词汇起源,尤其某一词汇是否和制汉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辞书经常不可靠。本文如有错误,欢迎指正。

20230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