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兮(6)
文章来源: 冯墟2022-11-06 05:31:30

他的麻烦在第二天早上。女人将咸菜碗重重地拍在堂屋的方桌上,“昨儿夜里,你说什么来着?”

鲤鱼夜里狠点儿,白天珍惜革命成果,“喝──多了,说──胡话。”

好在女人没有再深究。

 

夜晚没有色彩,只有机械运动、床的吱嘎和单调的男声。

女人的情感已经死去,理智还活着,知道守妻子的本分,不会拒绝。她的身子零件齐整,但已失去知觉,不能逢迎。她的身体活着,但心已死去,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

 

土壤并没有意志。种子播下,就会生根发芽。兰鲤鱼辛勤耕耘,蔡菊英确是良田,两年来的收成,都没让她现在的男人失望。俩小子,也都没有名字,就顺口大狗、二狗地叫唤。

怀孕、解怀、哺乳,她样样尽心,但只守女人本分,并不完全出自母性。像一头骡子拖着货车,任劳任怨,但是车上那些货物,又跟它有什么关系呢?

男人有杀气,出一言而满堂噤声;革命有成,已经升了民兵连长,一呼而百应。战果得来已久,不再像当初那么怜惜。传宗接代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不用像过去那么巴结。完全习惯了她的温顺,而不再顾及女人有女人的想法。

她曾是一朵鲜花,但不再绽放;容颜尚在,但神采尽失。渐渐地,鲤鱼开始厌恶她的郁郁寡欢,开口闭口,“丧门星。”

没有公婆,女人成天围着两个孩子、灶台打转。三十不到,好像手脚都没有原先麻利了。男人兴致勃勃开完会回来,见孩子哭闹,冷盆冷灶,晚饭无着,顿时心烦意乱,反手就是一巴掌,“懒婆娘!”

女人摸着火辣的脸,不敢哭出声,眼中的泪在昏暗的屋子里发出幽冷的光。她没有停顿,赶紧做好晚饭,侍候孩子吃饭、安顿他们睡下。

她没有吃饭,手里拿着一件夹衣,“我想出去走走。”

男人吃完了饭,却还在生气,不屑于问她,天都黑了,上哪儿去?

 

月色凄苦。

 

村里有小孩在哭闹。

“快不要哭,你听,山上狼又在叫。”

小孩嗓泣两声,不敢再哭了。狼的嚎叫,却持续到了深夜。

 

第二天早上女人才回家。“我让你去哭坟!我让你去哭坟!我让你去哭坟!”男人暴怒,女人嚎叫。

声音碜人,隔壁的么八夫妇敲开门,“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别以为我治不了你。我治得了兰路生,我就能治你!”男人余怒未消,女人又是两声哀嚎。

么八夫妇费力将两人拉开,由么八媳妇将菊英引到一边,鲤鱼才罢手。

 

兰鲤鱼中午回家推开大门,蔡菊英吊在堂屋正中、阁楼的横梁上,梯子砸在了神案。他满屋子寻他的大狗、二狗。他们屁股朝上,头砸在水缸里。这位敢冲敢打的莽汉,就地瘫倒在灶屋。

 

舅兄得报赶来的时候,鲤鱼的叔伯兄弟已经将菊英放到堂屋的一侧,她的瞳孔早已闭上,但眼睛大大张开。

出了这样的惨事,小孩自然是草草埋掉。菊英如何处置,叔伯兄弟要舅兄另想办法,“她害了鲤鱼,是个丧门星。我们绝对不能接受——她安葬在我们家的坟地。”

舅兄只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事该你们负责。”双方相持不下。天气开始暖和起来,丧事不容拖延。

这个苦命的女人,生既不得安生,死也无人安葬。

 

又是三条人命。薄暮时分,在兰田坳不同的角落,就很有一些人咬耳朵、嚼舌头。道学家的角落愤愤然,“这个狠心的女人婆,自己走了也就罢了,连带两个孩子!”

命理学家的角落富于智慧,“蔡菊英红颜薄命。一个美女,两家人命!”

新闻记者的角落,消息来源最可靠。“打死路生父子的事情,可是鲤鱼自己说出来的。不相干的人怎么敢说?女人早有怀疑,最终由鲤鱼亲口证实。结果出了这样的祸事。要怪呀只能怪自己。”评论员马上发表意见,“真是报应啊!”

 

民九将舅兄拉到一边,“哥哥,让菊英跟路生他们葬在一起吧。”舅兄已经走投无路,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民九边走边说,“菊英,烈啊!”

舅兄一宿没有合眼,这时眼圈一红,蹲下去,蒙着头,整个身子都在抽搐。

 

鲤鱼这边没有人插手菊英的丧事。菊英暗中守了三年的节。出殡的时候,民九婆婆哭丧也就接着三年以前,“路生呃,你的屋里人来会你来了啊。我的孙娃子们呃,你们的娘来看你们来了啊。女儿呃,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啊──”

村中妇人倚墙垂泪,男人默然不语,小孩不再打闹。

那谁家的孩子还在抱着他娘的大腿哭闹。“不醒事的东西!”他爷一个栗凿子打过去,马上也就不哭了。

 

天色晦暗,一群乌鸦在山顶徘徊盘旋,直到夜幕将它们完全吞噬。

 

“修复问津书院、开发夫子庙文化,实现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是县里扶贫工作的重点。首先要通公路,再不能是山道弯弯。上面要求见屋拆屋,见山开路,见水铺桥。涉及拆迁的,都有补偿。别人都同意,民九爹爹,你为什么不同意?”

“总要讲个入土为安吧。迁坟怎么可以?”

“我们加倍补偿。”

“四条人命,三十来年,连本带息,怎么补偿?婆婆也埋在那里。”

“你出个价吧。”

“我孤老一个。把我的命也拿走,你们怎么迁都可以。”

 

在原来的山道和新修的公路之间,留下一根令人瞩目的石柱。秋爽时节,翘首望去,正中一棵苍柏,左右各一株青松,还有一丛秋菊。过去的山是不存在了,前些年炸石方卖钱,这两年修去夫子庙的公路。过往的游客,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独独留下根石柱立在那里。再过几年,石柱兴许成为胭脂口红的商业广告。

“爹爹,今天出门啊?”“去村里,领这个月低保的钱,”民九步履老迈,走路鞋子在地上慢慢拖,沙沙作响。

迂曲的夫子河流得更慢,连声儿都没有,但却不曾停顿,“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