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我
文章来源: 三米五2022-10-21 20:34:08

1990年,我在隔壁乡文教组上班。

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没两年,那时候的工资是九十块钱。

毛头小伙,在文教组上班,其实就是打个杂,大家都比我资格老。

同事,领导要搞好关系,吃个饭,喝个酒的,我是那种随叫随到的人。

清水衙门上班,求人办事的时候多,送礼也多,没啥用,求个心理安慰而已,

“努力过了。”

读书时,老想着,参加工作了,可以接济接济家里,不成想这个愿望成了泡影。

前途看不到,婚姻大事却提到了日程上,古训有“先成家,再立业”之说。

只是没有立业,何来的成家?

先成家还是先立业,这是个死循环的悖论。

乡政府,派出所,税务局,三百六十行,教育系统差不多要排在最后了,连同行的人也看不上。

其实也不急,我那时也才二十刚出头,急的是爷爷。

“啥年龄段做啥年龄段的事情,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这是他的老观念。

爷爷那年七十岁,和奶奶住在老家。

离我工作的单位隔着30里地,没有车,来回一趟尽是土路,上坡下坡的,骑车子颠得慌,我便很少回家看他。

倒是他来看我的时候多。

大包小包的东西,有新的棉被,褥子,有奶奶用针线纳的绣花鞋垫,有糖果,点心。

我说,

“爷爷,跟奶奶说,这鞋垫都用不上,塞不进鞋里,让她别做了,闲了多歇歇。”

爷爷说,

“你在外边整天穿塑料鞋,捂脚,弄个鞋垫换换,省得有脚气。”

我说,

“爷爷,你哪来的钱买这些点心?”

爷爷说,

“这都是张罗婚丧事村里人送的。”

农村的婚丧嫁娶是有讲究的,办得不得体要被人诟病,而爷爷是这方面的专家。

爷爷受人尊敬,他懂得人情世故,种庄稼更是一把好手。

积肥,平地,插秧,播种,灌溉,施肥,除草,秧苗打顶,样样精通。

庄稼人要勤快,不惜力气。

秋收过后,爷爷会用麻袋装些新鲜的红薯,花生,小米的给我送来。

跟我说,

“这些都是咱山村里的土产,给你们同事,领导送些,搞好关系也是为了工作,不算做坏事。”

我说,

“爷爷,咱这儿不是大城市,领导也是土产,那会看上咱这些东西啊。”

爷爷说,

“都是心意,也不真的欠这些东西。你留着自己吃也行,外边买的都是陈谷子烂米。再说了,你挣个钱不容易,杂器事多,咱这自己地里种的,有了就省得再花钱外边买。”

我说,

“爷爷,你年纪大了,家里的地就别种了,操劳一辈子,该歇歇了。”

爷爷说,

“爷爷今年七十,不中用了,顶多再干两年,等你结婚,明年把牲口卖了,就享清福了。”

我就知道说着说着,就会拐到这个事情上,这是爷爷的心病。

其实婚姻大事哪是说来就来的。

爷爷说,

“这个事情,爷爷知道不能老是催你,只是你爸爸只会教书,这个事情弄不来,你妈妈身体又不好 ,靠不住,你自己成了家,有人给你暖个被窝,做个饭,遇事商量一下,爷爷也放心。”

我说,

“爷爷,这事得慢慢来,合适了才行。”

爷爷说,

“世上事十有八九有缺憾,不能太死心眼,大概齐就成,刘邦不是娶了吕雉嘛,会过日子,能支持你就行。”

我笑了,

“爷爷,那吕后心狠手辣,除韩信,杀彭越,还把刘邦的小老婆作成“人彘”,这都是小时候你讲的故事。”

爷爷也笑了, 

“唉,吕后杀人那都是刘邦的意思嘛,刘邦交代她的后事,重用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她也都照办了,杀戚夫人那是女人的嫉妒心。”

我点点头,如果能做皇帝,即便是按现代人的标准,爷爷也应该是个不错的皇帝吧,我想。

我忽然想起,已经有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秋收已经过去多时,照例现在该是闲下来了。

心里有些不安,也便没有心思上班。

熬到星期天,骑上自行车,一大早往回走。

一进大门,远远看见爷爷坐在窑洞门口的凳子上。

戴着老花镜,就是小时候我戴过的叫石头镜的那个老古董。

右手拿着一本书,线装的,繁体字,字体大大的,也是老古董。

爷爷的左腿上打着绷带,白的纱布,从左脚裹上去,一直快到膝盖了。

看见我,爷爷冲厨房喊了声,

“孩子回来了。”

我支好车子,

“爷爷,你脚怎么了?”

爷爷没回答,

“快坐着歇会儿,还没吃饭吧,让你奶奶给你烙个馍。”

奶奶从厨房里出来,我问她,

“这怎么回事啊,脚上缠着绷带?”

奶奶说,

“你爷爷自己窝囊嘛,干了几十年庄稼活,拉了一辈子车,牲口管不住,牛踩到脚上,把车子拉翻,这收秋了,下不了地,活都你叔干了。”

爷爷没好气,冲奶奶发火,

“你少说两句,赶快烙馍,孩子饿着了。”

那些纱布上盖着尘土,已经失去了它本该有的颜色,松松垮垮绕在腿上,应该是受伤有一段时间了,我埋怨爷爷,

“让你不要干了,就是不听,现在知道了? 没去医院啊,这绷带谁给打的?”

爷爷说,

“咱村里大夫给抹了药了,不碍事。”

我心想,这牛踩到脚上,车子拉翻,真的不碍事?

我坚持要看看到底伤得什么样子。

爷爷拗不过,只好答应。

我蹲下来,慢慢地,一层一层试着把纱布解开。

看到伤口,心里一下凉透了。

腿上的擦伤还好,肿胀已经没有,只是脚上的伤口没有愈合,开始腐烂化脓了,有小的蛆虫在爬动。

我跟爷爷说,

“你就呆着,哪也别动。”

去到隔壁找叔叔,心里有些怨气,

“你在家里整天都忙啥呢?我爷伤成这样了也不管,就这么简单弄一下,骨头有没有伤到也不知道,伤口烂成这种样子,我看再下去要截肢了。”

叔叔也是一脸无奈,

“你知道你爷爷的脾气,小时候动不动被他打骂,他说医院不去,我哪敢说他啊。”

发了一通火,冷静下来,我觉得自己也没好哪儿去,这都好久没回家了。

还是商量一下该怎么办吧,

“叔,这医院肯定是要去的,这么大年纪,骨头别摔断,那麻烦可就大了,脚上伤口也得马上处理,去白马寺正骨院吧。”

叔叔说,

“那也行,我去收拾架子车,铺点干草,被子。”

我想想说,

“这白马寺六七十里地,架子车拉过去估计天黑都到不了,这样吧,我骑车去诸葛找个出租车吧,也快点。”

简单吃口饭,跟爷爷奶奶说我有点事情出去一下,转身骑车走了。

城镇之间搞运输的出租车已经有了,大部分是那种摩托车改装的突突突的三轮车,地方太小,太颠了,往老家去,都是土路,算了,不能用。

转来转去,找到一辆双排座。

师傅一听要上山拉病人,开口就是150。

我说,

“三里五乡的,我以前就在这儿上初中,帮帮忙,咱这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啊。”

讨来讨去,师傅最后答应90块,

“跑一趟白马寺,我这一天别的活干不了了。”

我说,

“不耽搁,咱赶快走吧。”

回到家,叔叔准备好,已经在等着了。

爷爷还是死活不肯动,

“爷爷啥大阵仗没见过,40年去陕西拉车,脚上被这么长的钉子扎了,都透了,那才叫事,这个算啥,过两天就好了。”

我说,

“爷爷,你要是出点事情,也是给我添麻烦,查一查,要是真没事,大家都放心。再说,这车子都来了,钱也付了,你要不去,这钱不就白花了吗?”

师傅也在旁边跟着劝。

爷爷妥协了。

四个轮子跑的快,60里地不算啥,白马寺正骨院说说就到。

师傅说,

“你们进去检查吧,如果不用住院,天黑前我把你们送回去。”

谢谢师傅,进去挂号,拍片。

医生出来说,

“老先生,你这身体不赖呀,骨头没事,70岁,换个人早摔散架了。”

嘱咐我们到外科去把脚上伤口清洗处理一下,包扎好。

爷爷说,

“我说没事吧,非要花钱跑一趟,你这明天还要回去上班,公家的事情不能耽误,没事儿咱就早点走。”

我心里高兴,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下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看你那个伤口都长蛆了,我这头一次见过。”

四年过去,爷爷依然惦记着我的终身大事。

我说,

“爷爷,来一趟不容易,没事情别来回瞎折腾。”

1994年春天,他又来看我,乘坐的拖拉机一路颠簸,他得了脑溢血。

我把他送到医院。

去世之前,他没有醒来。

回老家办完丧事,奶奶拿出一个手帕,打开来,里边裹着300块钱。

奶奶说,

“那年去白马寺正骨院,花了你不少钱,你爷爷一直记着,等咱家的小牛犊卖了,你爷爷攒了这点钱,放在手帕里,说是结婚了给你的。”

我的眼泪下来了。

爷爷一生操办过很多婚事,他却最终没能出席我的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