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杂忆:第一次当老师与第一次动手煮鸡蛋
文章来源: 文珂2022-04-21 14:11:38

   人生有好多好多第一次,不过大部分是风过无痕。我第一次当“老师” 和 第一次自己动手煮鸡蛋是同一天,虽然不记得确切日子,这件事却至今不能忘。 

    大概是六六年的冬天到六七年的春天,我所在的“县第一完全小学”早已停课,弟弟们的小学还没有关门。我闲在家无事可做,有一阵子跟着我老爸住在他工作的“教干校” 里。我妈教书的南郭马村离此只有几里路,不算远。我爸有时候去”开会“ (后来才知道是去挨批斗,但是爸爸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怕我接受不了,挨斗时戴的纸煳帽子都藏在别处,我始终没有见过。)时间太长,不能回来带我去食堂吃饭,就会让我到我妈的学校里待一天。 

    无学可上,那时候的我不觉得多痛苦,可是父母都是做教育的,看见自己孩子瞎混日子,心里的难受真是无可言喻。我爸那会儿除了开会挨批写检讨,还要兼做教学楼的清洁工,他出去时就把一串钥匙挂在我的脖子上,我一个人在楼里东晃西晃,拿一把扫帚划拉几下。半年多没人在教学楼上过课了,垃圾不多。我最喜欢等人声静之后,打开那间堆放被红卫兵从学校图书馆丢出来的 “封资修”、“毒草” 的大教室,坐在书山上,从身下摸出一本又一本,看几页,如果喜欢就藏起来,读不下去就扔在一边。以前老听别人说,将来有钱了,喜欢的东西买双份,吃一份扔一份什么的,我那时坐在书堆上,感觉就是老鼠掉进米缸里,提前实现大富大贵的目标啦!那些书都是准备送废品站或是直接烧掉的命,不可能长期保留,我在那里一坐一整天,喝水的功夫都不舍得。天快黑的时候把喜欢又来不及看的书像蚂蚁搬家一般挪回爸爸的宿舍,又特地撕了封皮掩饰,一股脑塞在木板床下。十几天的功夫,床板下已经被我塞得满满的,靠外的一面堆了几摞人民日报掩人耳目。 

    好看的书太多,我每日读的昏天黑地,老爸虽然很支持我看书,其实也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发现。正巧,我妈说她得开会要我去帮她看一天学生, 我书包里藏着一本凡尔纳的 “八十天环游地球”,一大早走几里路赶到郭马村小学 

   村小四个年级,都在一个教室。我妈是唯一的老师,就是那种什么都教的 “万能” 老师 

 

   我妈出发前,给我留了“午饭”:一颗生鸡蛋 

   学校就是一座土坯房子,两个房间,大的是教室,一头隔出一间小的给老师办公休息。小房间里有个烧煤泥的砖炉子,但是没有锅也没有水壶,刷牙喝水有一个搪瓷缸子,妈说就用那个煮鸡蛋。 

   这之前去村里,我妈带我去村民家里吃过一次 “派饭”。郭马是个穷村子,村民大多数都是河南移民,不是逃荒就是逃难来山西的,本地人觉得他们没有根基,或者说 “没有文化”,不在乎传统,不在乎祖宗家族,所以也不在乎所谓的脸面。 

   那次的派饭实在很让人印象深刻。柴灶上一大锅水煮红薯藤子,大概因为我们交了粮票和饭钱,所以里面加了棒子面坨坨,算是优待老师上门。卖相和味道也罢了,那一锅是人家两天的饭,不是现做的,看上去黑乎乎的。我妈面不改色端碗就吃,我不敢抱怨,心里却对母亲大人的胃同情无比(事实上后来她的脾胃一直不太好)。主人夫妇很年轻,女主人很热情,大声嚷嚷着客气话 “卫老师恁来啦!这是恁闺女?咋恁来瘦?” ,说着就来拍我的背,拍得很重,顺手还压着我坐在灶旁的小马扎上,递给我一双筷子。屋子里跑出个小男孩大约三四岁,没有穿裤子,光身子套着一件灰绰绰的老棉袄,袖口上亮亮的发着可疑的光,吊着鼻涕,咬着手指头好奇地看着我们。女主人过去抱起孩子,用手背帮他擦了一把鼻涕,又把孩子送到里屋的炕头上再出来招呼我们吃饭。我妈告诉过我,村子里很多孩子没有内衣,没有换季的裤子,冬天很受罪。虽然我们吃派饭交了粮票和饭钱,还是莫名其妙地觉得抢了小孩子的口粮, 心里欠欠地。

   灶台上这顿饭吃得我全身不自在,后来再也不愿意跟着去啦。 

 

   我妈知道我的心病,所以跟家里有母鸡的学生悄悄买了一颗鸡蛋。一年里只有过生日那天可以吃到鸡蛋呀! 

   一颗鸡蛋的魅力足以鼓起我的勇气去面对几十双充满戏谑与好奇的眼睛 

   我板着脸谁都不看,做出威严的老师样子,等一个据说是班长的大个子男生领着大家背了语录,就在教室里前后走动,命令四年级背”老三篇“,三年级写作业,二年级做算术题,一年级跟我读课文,练习写字。那几个跟我岁数差不多的男生,不断举手问问题企图刁难我这个“老师小孩” ,都被我想办法回答,让他们无隙可乘。想当初我也是小学霸一枚,应付起来还算可以。

   磨蹭到下课,大家闹哄哄在院子里玩,男生们搬起一条腿 “顶拐子”,女生踢毽子跳绳。我严肃了那么久,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看着她们玩得开心,有些羡慕,却是记得自己今天扮的是“老师”,不能造次。 

   休息过后是体育+劳动课。大孩子们打扫教室,小的要喂兔子。我记得我妈带着学生自己种蓖麻,养长毛兔,蓖麻籽和兔毛卖给供销社,给学生买理发工具,还有文具之类。她自己动手给男生们理发,看院子里一帮男生一水儿小平头,就知道全是我妈的手艺。难怪每年腊月回到家找她理发的人很多,男的女的都有呢!都是在这儿练出来的!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打发学生们回家吃午饭,我再也绷不住了,瘫倒在我妈的窄木床上,心里暗暗发誓:长大以后坚决不当老师!幸好还有一个鸡蛋安慰自己。 

   我拿来那个磕掉一块的搪瓷缸子,装了半下子水,小心翼翼把鸡蛋放进去,缸子坐在煤炉子上,关上屋门,然后摸出我的宝贝书看了几页。水开了,鸡蛋在里面上下翻腾,敲打缸底发出哒哒声,可是要煮多久才熟呢?忘了问呀!我长到十一岁,见过很多次鸡下蛋,可是记忆中吃过的煮鸡蛋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还都是生日时外婆煮好塞给我的。发了一会儿呆,我想起以前看过的 “十万个为什么” 似乎 说过怎么辨别生熟鸡蛋:用筷子夹,生鸡蛋是夹不起来的 

   我抓起一双筷子就伸进水里去试,真的夹住了鸡蛋提了起来!兴奋过头,乐极生悲:手一抖,鸡蛋掉在地上,摔瘪了半边。我忙着捡起来,又被烫了手。忙乱好一阵子才吃到嘴里,幸亏没有人旁观我的狼狈相,不用担心丢面子。 

   这一天的事儿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在目,记得当时我就明白了两个道理:一是当老师太不容易,学生斗老师岂有此理;二呢,书看得多当真有用。很遗憾,这种“觉悟” 在那时候可不能宣之于口,不然“ 红卫兵” 会分分钟教你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