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九十九岁
文章来源: 南瓜苏2022-11-16 11:56:25

我第一次见到约翰·劳纳德是在十三年前。

那时,我刚盘下这家干洗店才一个星期。一些原来的老客人带着大包的衣服走进来,迎面看到我这张新面孔,大都是一愣。客气一些的就从一堆衣服里挑出一两件相对不招主人待见的,放到柜台上:“我先洗这两件,洗的好的话我会再来。”有不客气的,就带着警惕的眼神转身走了。

第一周的营业额下降到原来的一半,这让我心里非常难过。

我拿出全部的积蓄,又从银行贷了一部分款,才买下这家干洗店,却没想到会碰到这样的局面。巨大的压力让我寝食难安,那种焦虑可以将人活活地灼烧致死。

那是温哥华夏天里最普通的一天,阳光明亮,干净而不刺眼,高而远的蓝天似乎是一块巨大的透明水晶,没有一丝的杂质。没有风,真的是没有风,因为树梢一动也不动,象睡着了。而温度呢,二十度出头,不高不低,站在太阳下不觉得热,但在阴影里却觉得有些凉。

门开了,一个白人老人推着另外一个白人老人进了门。

两个老人看起来都是七十多岁的样子。只不过轮椅上的老人目光呆滞,脸上挂着傻傻的笑意,而另一个则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头发不但浓密,竟然还没有全白,而是灰黄色。

推轮椅的老人挂着满脸真诚的笑容,大声招呼我:“哟!年轻的小姑娘,你是新来的?”

他的声音非常洪亮,我竟然能听到若隐若无的回音。尤其是那声‘哟’,简直就是运动员起跑前的发令枪,起着‘砰!出发!’的作用。

我连忙回答他:“不是,我刚买下了这家店。”

“哟!非常好,非常好。年轻的小姑娘,你非常幸运,因为你将拥有我这个忠实的客人。”

老人再次称呼我为年轻的小姑娘,这让我有些尴尬,因为我已经为人妻了,但我还是急忙说谢谢。

他向我伸出手来,那是一只十分硕大,骨节分明的手,手背上有几个醒目的老年斑。

“哟!我叫约翰·劳纳德。”约翰又指了一下轮椅上的老头:“这是我儿子克里斯·劳纳德。”

我吃了一惊,因为从外表上看,无论如何也得不出二人是父子的结论,约翰甚至看起来更显年轻些。

约翰从儿子手里拿过一件蓝白双色的冰球服放到柜台上:“哟!我儿子马上要过七十一岁生日了,这是我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很喜欢,就是袖子有些长,需要麻烦你帮忙改短。克里斯从小就喜欢冰球。可惜他天生智力有些问题,打不了冰球。除了这一点,他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缺的孩子。”约翰的声音都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显得每句话都中气十足,非常有感染力。

我忍不住问他:“请问您高寿?”

他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回答我:“哟!年轻的小姑娘,我已经九十五岁了。克里斯的妈妈前年去了天堂,现在家里只剩下我和儿子了。”

约翰的年纪虽然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心里还是一扫这段时间以来的郁闷,而有些雀跃,仿佛我能从他健康而顽强的生命里获取勇气和能量。我刚要说些什么,就见约翰弯下腰去,用一张纸巾擦着克里斯的嘴角:“哟!淘气的克里斯,你又流口水了,看,把衣服都弄脏了。”

其实,克里斯的衣服已经很脏了,包括约翰的,不但污渍斑斑,还隐隐的有一股汗味。

约翰照顾完儿子,跟我解释:“哟!克里斯今年春天中风了,所以老是流口水。哈哈,他越来越象个孩子。”

约翰精神头十分足,而且非常健谈。通过谈话,我知道他退休前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植物学教授。也可能是这个原因,他说话声音又洪亮又清楚,反应也非常灵敏,动作迅速准确,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九十五岁的耄耋老人。我还注意到约翰对于别人问他的问题,会把围绕这个问题的相关话题也一并讲了。这可能也是他多年任教养成的习惯,像在给学生答疑,负责任的抓住一切机会把知识灌输给学生。

在知道了我生意的窘状后,约翰把上衣脱了下来,又把儿子的也脱了下来,于是父子俩都各自只剩一件白色无袖背心--也就是老头衫穿在身上。

“哟!年轻的小姑娘,请帮忙把这两件衣服洗了,家里的洗衣机洗不干净,我猜应该送到专业干洗店里,否则谁也救不了这两件捣蛋鬼。”

我知道约翰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那两件T恤是可以在家里水洗的。

约翰离开时给我留下了鼓励:“哟!年轻的小姑娘。不要担心,生意会好起来的,人们会喜欢你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有大把的青春可以去犯错误,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用快乐为代价来取代的。笑起来,哟!这就对了。”

大概过了两个星期,约翰推着他弱智加中风的儿子,来店里取衣服。

“哟!年轻的小姑娘,你好吗?我来取我儿子的生日礼物。”约翰照例声音高亢地说道。

将近七十岁的年龄差,让我现在已经很心安理得地接受小姑娘这个称呼了。我笑着一边把他的衣服找出来,一边问他:“克里斯的生日到了吗?”

约翰立刻把手指竖在嘴唇上,接着回头看了他儿子克里斯一眼,然后第一次压低声音对我说:“哟!克里斯前段时间生病了,我要在医院里照顾他,所以就没有给他过生日。不过没有关系,反正他也记不住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所以我就准备明天给他过,他一见蛋糕就知道是过生日,因为他非常喜欢吃蛋糕。”

想到一个九十五岁的老人去照顾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我心里很难受,就问他:“你没有请护工吗?”

“哟!当然有,象克里斯这种情况,所有的开销都是政府负责。不过克里斯对所有碰触他身体的护工都很排斥,他朝人家吐口水。这个小坏蛋,从小就淘气。不过我理解他,他是用这种方法让我不离开他,他很爱我。所以为了他,我一定要健康,因为克里斯需要我。”约翰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克里斯的头顶,仿佛他还是个稚童。

约翰并不常来我的店里,一年里也不会超过五次,大概因为他没有多少需要穿正装的机会吧。但我却时常看见他。大多时候,是他推着他的克里斯,走过店前。我感觉他几乎认识这个社区所有的人,因为我常听到他大声跟路人打招呼:“哟!你好啊汉森!”“哟!凯莉,你今天看起来漂亮极了。”“哟!弗莱德,你老家伙还活着呢?你一定是象我一样得罪了上帝。”

我想如果我能活到一百岁,我也会认识小区里的每个人

大概是我认识约翰两年半后,约翰的生活发生了巨变。

那一天,约翰又来洗衣服。

“哟!年轻的小姑娘,有一段时间没见,你过得好吗?”他像往常一样笑容满面、声音洪亮地跟我打招呼。

“你好约翰。确实有一段时间没看到你了,你和克里斯怎么样?”

他豪爽地笑了几声,几乎声震屋瓦:“哟!克里斯很好,但是我有些不好。”

我一愣,但随即问他:“你怎么了?克里斯呢?今天天多好,竟然没有下雨,你怎么没带他出来?”温哥华的冬季,几乎每天都下小雨。如果哪天没有雨,就像真人秀里有真人一样稀奇

“哟!克里斯去他母亲那里了。”

我又是一愣,克里斯的母亲不是已经故去了吗?但我很快反应过来,原来约翰的儿子去了天堂。我刚想安慰约翰,就听他又高声感慨:“哟!克里斯很幸运,跟他妈妈在一起了。不象我,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不过,我倒是要看看,上帝什么时候发给我通行证。哈哈哈。”

约翰没有一丝悲伤,至少从他脸上判断是这样的。

我暗暗算了一下,约翰今年应该是九十七岁。

从那以后,人们看见的约翰多数时候是骑在一辆自行车上。那是一辆非常特殊的自行车,据约翰说是他自己改装的。自行车的前后轮是粗大的三八车轮,但是车座却比车轮低半尺有余,车蹬子不是在车座正下方,而是稍微斜向前方。约翰骑在车上的时候,感觉象坐在一只矮脚凳上,他的两脚随时可以落地当保护轮,甚至可以当刹车用。我猜他之所把车改装成这个样子,大概是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毕竟百岁老人如果摔一跤,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约翰骑车的时候,会用两条粗壮的橡皮筋把裤脚箍紧,以防止它们夹进车轮里捣乱。他的车骑得很慢,简直象快走的速度,尤其是在他有了蒂亚戈之后。

蒂亚戈是约翰在儿子死后去动物保护中心领养的一条流浪狗,是一只血统不纯的金毛狗,已经七岁,男性,以人的年龄来说,相当于中年。他已经脱去了年轻人的锐气和浮躁,气质相当沉稳,走起路来不急不躁,很有派头,与约翰在外形上很搭配。蒂亚戈的眼神里有一种沧桑感,又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淡然,大概是命运多舛所致吧

约翰很爱蒂亚戈,逢人便介绍他的新家庭成员:“哟!弗洛伊德,这是我儿子蒂亚戈,帅不帅?”不等人家回答,他便直接给出了结论:“帅极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帅的狗,而且特别聪明,不但不需要我照顾,还能照顾我。我们家里有什么东西,他比我还清楚。让他去拿钥匙,他绝对不会给你叼来拖鞋。而且还认路,每次都能把我安全地带回家。”

这段说辞,大概是约翰把蒂亚戈跟克里斯比较后的感悟。总之,约翰对蒂亚戈很满意,也很佩服。

约翰骑车,蒂亚戈就跟在车旁,步子永远是那么四平八稳,用上海话来说,就是很有腔调。用普通话来说,就是有点儿拽。

有一次,约翰送来两件毛背心。我在柜台上展开一看,发现其中一件造型奇怪。

约翰见我发呆,仿佛是淘气成功的大男孩,非常得意地笑了:“哟!年轻的小姑娘,这件是我的,这件是蒂亚戈的。没洗过这样的背心吧,要不要接受这个挑战?”

背心是纯羊毛的,需要干洗。但这个不是挑战的挑战却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不能把狗狗的背心和人的衣服放在一起洗,虽然我非常喜欢狗。但我不能这样说,因为怕约翰认为我歧视蒂亚戈。

我收下了两件背心,但蒂亚戈的是员工单独用手洗的。

有一年,约翰带着蒂亚戈又来送衣服。他除了头发稀疏了一些,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一个精神矍铄,神思敏捷,声音洪亮并红光满面的帅气老头儿。

我暗暗地掐指一算,发现我已经认识约翰五年了,那么他今年应该是一百岁。这是件多么令人自豪的事!于是我问他:“约翰,你今年有一百岁了吧?要怎么庆祝一下?”

约翰呵呵笑着:“哟!年轻的小姑娘,我没有一百岁,我九十九岁。”

我暗自怀疑起来:难道是我记错了?

又过了一年,我再问他:“约翰,你今年应该有一百岁了吧?”

约翰声若洪钟地大笑:“哟!年轻的小姑娘,你又记错了。我哪里有那么老,我才九十九岁。”

我注意到他脸上的狡黠,突然释然对他年龄的执念,九十九就九十九吧,记那么清楚准确干什么?

但我依然每年都问约翰,他也总说他九十九岁。就像女孩说自己年年十八一样,这两者应该是一个道理。我与约翰每年的一问一答,像是一种约定,也象一种祝福。我希望他每年都能来店里告诉我:哟!年轻的小姑娘,我今年九十九岁。

有一年的冬天,温哥华只下了一次雪,但就在这唯一的一场雪后,老迈的蒂亚戈摔断了腿,因为恢复的不好,所以从那以后他就瘸了。于是蒂亚戈更深沉了,他简直成为了一个思想者,一个孤独的思想者。倒是约翰,依然是那么阳光灿烂:“哟!看看这个不幸的小家伙,这么点儿小事就每天闷闷不乐,何必呢?跟生活过不去,不是傻吗?然后他就摩挲着蒂亚戈的头顶,一如当年他摩挲克里斯的头顶那般,安慰他:“你除了腿是瘸的,其他都是完美无缺的。你放心,你还是温哥华最帅的狗,我也还是爱你的。瞧瞧这张愁苦的小脸,多么让人心疼。”

蒂亚戈再一次无奈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依然陪在快乐的老约翰身边,只不过他们的气质相差越来越远。约翰像个老顽童,而蒂亚戈则象个忧心忡忡的父亲

前年的初夏,约翰来送衣服。象平常那样,他先把蒂亚戈拴在门前的自行车架上,才拿着衣服走进来:“哟!年轻的小姑娘,你好吗?看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是我最喜欢的毛衣。我要把它洗干净,等冬天来的时候再穿。”

我注意到在人行道上安坐着的蒂亚戈,今天显得非常的低落,便问:“约翰,蒂亚戈怎么了,他今天好像格外的不高兴?”

约翰少有的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门外的蒂亚戈听见一样,“哟!前几天在路上碰到一只金毛狗,不知道为什么,那毛头小子突然就觉得蒂亚戈不顺眼,竟然挑衅他。于是两只狗就打了起来。你知道,蒂亚戈已经老了,所以就被人家把左耳朵撕裂了。我带他去医院缝了九针,才把他漂亮的大耳朵恢复原状。因为这件事,蒂亚戈一直很郁闷,我都不敢让他照镜子。”

我到门外去看蒂亚戈,果然看见他的左耳朵上象拉链一样的缝线,弯弯曲曲的。说真心话,蒂亚戈算是被毁容了。

于是我非常理解蒂亚戈的沮丧、愤懑和悲伤。可怜的蒂亚戈。

被破相后不到两个月,蒂亚戈就死了。

约翰应该是很悲伤的,虽然他还是红光满面地大笑,声若洪钟地高谈阔论,但我就是认为他是悲伤的。因为那天他来告诉我蒂亚戈死讯时,在我店里的软椅上坐了很久,也讲了很多。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店里坐下来。

“哟!蒂亚戈一定是接受不了他残缺的耳朵,因为他一直是个追求完美的家伙。”约翰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他们都不肯多陪我,一个一个全离开了我。先是菲尤娜,再是克里斯,现在是蒂亚戈。”

接下来,约翰在不停进入店里的客人的打断中,完成了他对菲尤娜的回忆。在他的口中,菲尤娜是个完美无缺的女人,完美无缺的妻子,完美无缺的母亲。约翰回忆了他们如何相识,如何热恋,如何结婚,如何养育克里斯,但约翰唯独没有提起菲尤娜是如何离开了这个世界。

去年三月份新冠病毒开始传播的时候,我的生意额几乎腰斩。于是应政府的建议,我暂时关了店门,回到家里好吃懒做。我除了担心自己的生意之外,还担心约翰,担心他不能来告诉我,他已经九十九岁了。

到了同年夏天,我又重新开了店门,生意依然毫无起色,但我决定坚持下去。在希望疫情好转的同时,我也盼望哪一天约翰会走进店里,跟我说:“哟!年轻的小姑娘,你好吗?”

但一天天过去,约翰却一直没有出现。

到了圣诞节前夕,有一天我听到门上的风铃响,那预示着有客人进店。我忙从里面走去柜台,却豁然看见站在那里的约翰!

一种失而复得的快乐让我心里非常激动,以至于那时我竟说不出话来。

“哟!年轻的小姑娘,不认识你的老朋友了?”约翰笑着说道,声音一如既往地高亢嘹亮。

如果不是因为疫情,有关部门规定不能有身体接触,我真想过去给约翰一个拥抱。

约翰并不是来送衣服,他只是过来问候一下,但我却真心地感激他。

今天,新冠第二年的十一月五号,他又来跟我打招呼:“哟!年轻的小姑娘,你好吗?”

我笑着回答这个老顽童:“我很好。你怎么样约翰?”

“哟!除了上帝把我彻底给忘了这一点,一切都完美无缺!”

我问他:“约翰,你今年有一百岁了吗?”

“哟!我还年轻着呢,才九十九岁。”

于是,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笑完,约翰告辞走了。我看着他出了门,骑上他的特制自行车,悠悠地离开了。他的背有些驼,行动也有些迟缓,但脸依然红润有光泽,精神也非常好。

约翰经历过一战,经历过大萧条,经历过二战,经历过欧洲联盟,经历过苏联解体,经历过九一一,希望这次的新冠大流行,他也能安然无恙。

我暗暗帮他记着年纪呢,他今年应该有一百零八岁了。嘘!别让上帝知道!

 

 

南瓜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