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喜鹊
文章来源: wanmutrt2024-07-15 04:02:00

消逝的喜鹊

      萬沐

喜鹊代表着一种诗意,也是我家乡一个吉祥的符号。记得小的时候,家门前的一棵大楸树上,总是有很多喜鹊,叫声很好听,尤其在夏天的时候,树叶蔽天,地上芳草茵茵,抬头,经常有黑白相间的喜鹊站在楸树上面,再往前走几步,是一棵大槐树,也总有很多喜鹊落在树枝上。同时,地上有成群的麻雀,天上树上还有其它各种五颜六色叫不上名字的鸟儿,看到这些活泼可爱的小生命,总是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祥和之气。

关于喜鹊,还有很多神奇的传说。小时候奶奶给我说,七月七这一天喜鹊不会来,因为都忙着到天上给牛郎织女搭桥去了。我记住了这句话,就想验证一下是不是这样。记得一个七月七的一天,应该是我在小学二、三年级的样子吧?当时我脖子上拴着用面烙出来的“巧娃娃”(注),去门前的树上看过好几次,果然就没有看到喜鹊,当时心里感到很奇怪,也有些失落。

然而,这种失落很快就会被晚上邻里之间灯下“乞巧”的喜悦所代替。我们那里的“乞巧”,就是在一个装着凉水的盆子里,旁边每个人掐一颗豆芽放下去,然后仔细辨认豆芽的形状,记得有的被称作“扁担”,有的则是“一支笔”,有的是“绣花针”,我好像有几次扔下去的都是“笔”。带我去“乞巧”的姑姑非常高兴,说我长大后肯定是个秀才。而那些豆芽呈现“扁担”的小孩,则很沮丧,意味着将来是一个劳苦出力的人。当然,这应该是一种随意的猜测,因为我趴在水盆边上,怎么也看不出两者或者更多的区别。

在我的家乡,人们也普遍认为,如果喜鹊叫其实是在报喜,意味着有客人要来,作为小孩子的我,当然很高兴。但是,有几年,大人却要为之发愁,因为来了客人,招待是一个很困难的事。

记得小时候和我的四姑去三姑家,刚进村口,就有一只喜鹊在前面的树上叫,而且每走一段路,就又出现在前面的树上,一路叫,叫个不停,似乎很“热情”。四姑说,这是在给咱们引路。结果,到了三姑家后,三姑说,刚刚也听到喜鹊叫,想着是不是家里人要来,果然最亲的娘家人来了。三姑很高兴,记得中午饭是我最爱吃的鸡蛋面。

关于喜鹊的记忆,还有我外婆家院子里的往事。外婆家在正宁老县城东门外一个叫春场的村子,在黄土高原上,哪里属于比较宽阔的川道,经济也要富庶一些,给人的印象非常宁静祥和。而我家是在塬上,每次去外婆家,从一个保留着原始森林的山头上望去,县城古老的城墙耸立,城里白墙青瓦,房屋鳞次栉比。县城外阡陌纵横,是一片片方块的农田。春天里桃红李白,夏天则仿佛一块块碧玉相连,一切都充满了一种诗意,我隐约感到那里的人说话似乎很友善,很有礼貌。

去外婆家,刚下山先要跨过一条小河,和一条大河,川道里树多,就会听到许多鸟雀在叽叽喳喳,当然喜鹊是少不了的。过了县城东门,又要经过一道小河。夏天的时候,我往往会很快脱掉鞋子,站在水深到小腿的河里,顿时感到非常惬意。看着河水清澈,河床上的石头五颜六色,如果大人不催促,我是不愿很快离去的。然后上一个小坡,又要过一道水渠,这条水渠是人工的,水底和两边都是用石头砌成,水差不多有一个小孩身高那么深,但渠不宽。我一到这里,就会兴奋地从水渠上面跳过来跳过去,而不愿从那个小石头桥上走过。吓得大人连连惊叫,唯恐我一不小心掉下去。

过了水渠,迎面是一片白杨的林子,树上面又经常会有很多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对我这个小客人表示欢迎。

外婆家的院子里,总是清洁而安静,用石头垒起来的院墙看上去五彩斑斓,院子里栽着好几棵李树,杏树。树下有两个巨大的石桌,还配着石凳。尤其在夏天,树上叶稠果香,总是有各种鸟雀在其中欢快地叫着,黑白相间的喜鹊从树上往往会跳到石桌上,或者院子里的小菜园里,似乎也不怕人,总是从从容容。这期间,我有时也会遇见我姨带着她的孩子从北塬上到来,我姨家有四个孩子,大儿子顽皮而聪明,我曾把我很珍贵的一个小竹笼送给他,但听说他玩的时候又把我这个礼物不小心扔到了井里。

最感到新鲜的是,在外婆家第二天早上一醒来,窑洞上面悬在半空的酸枣树上,是各种鸟雀的合唱,太阳半照在院子里,炊烟伴着远处淡淡的雾气,明亮而朦胧,觉得空气特别清新,这时候门前的树上也是少不了黑白相间的喜鹊点缀在枝叶中------

在那个清贫的年代,尽管物质生活在现在看来很贫乏,但我当时却觉得很快乐,因为正像一首歌里说的,那时候真的觉得天总是很蓝,水总是很清。老人是老人,孩子是孩子,牛和羊也都显得特别温顺。每天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论是门前,还是远处的树上,到处都是各色的鸟雀,到处都有黑白相间的吉祥鸟喜鹊。

但在我上大学后,似乎不知不觉间,已经再没有看到喜鹊了,就连成群的麻雀也很少见到了。

离开家乡多年后再回去,发现家门前的老楸树、老槐树也不见了。前多年有一段时间我在多伦多东边的Pickring做事,每到夕阳西下的时候,看着各种各样的树拉着长长的影子,鸟雀在树上呼唤牠的子女回家,就不自觉地流下泪来,因为很多景象和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样。但是,这里却没有看到熟悉的喜鹊。

岁月匆匆,人事代谢。有一年春天我回家去,很多老年人已经凋零,而我的家人也迁到了外地。熟悉的老树没有了,换上的都是新树、看到新树上的花朵,也没有熟悉的鸟鸣,就感到特别的焦虑。曾写过一首诗,其中两句是:“时间虽然是春天,但故乡早已埋到了地下!”

大约七八年前有一天晚上,我从Scarborough北边的一个地方经过,看到几棵树和昏黄的灯光,还有天上的一弯月亮,觉得气氛好像外婆家的夜晚啊!我出国后经常梦到外公外婆,但我问他们时,他们总是不说话。我也很奇怪,他们不是过世了吗?挣扎很久,醒来才知道是一场梦。

现在外婆家那宁静的院子自然也没有了,周围的景象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老城里很多古老的房子已经拆掉,代之以新的建筑。因为上流建水库,周边几条清澈的河水也消失了,河床已经干涸。而那里的人事也越发沧桑,前一段时间我外公最小的一个堂弟去世,代表着他们那一辈已经完全谢世。外公的堂弟,我叫他“岁爷”,是个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学问好,人也很好,在困难的日子,给过我家很多关照。现在他过世了,外公那个世代的温暖和风景也就远去了。

最近几天,又传来我姨的大儿子去世的消息,他比我还小,在他们县城是个有名气的中医。他的去世,对我思想刺激很大,现在,与他在外婆家一起相处的回忆一幕一幕又回到眼前,但这些美好的画面也破碎了,似乎连我们这一代的风景都在破碎。

时光荏苒,风景在变老,同龄的人也在不断老去,很感叹啊,过去的老树没有了,熟悉的风景没有了,喜鹊也没有了!

注:“巧娃娃”,是我家乡的一个习俗。在七月七这天,大人会用麦面粉做成各种各样的“娃娃”,然后在锅里烙熟。给小孩子用绳子串起,戴在脖子上。有时候会加上新鲜的花椒叶和盐,很好闻,吃起来也香。也是“乞巧”的意思,希望孩子变得聪明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