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锦瑟一半烟灰 (52)
文章来源: 番桥2022-01-10 08:16:12

像所有新生儿一样,马戏一两个小时醒一次,我是带着剖腹产的伤和黑眼圈从医院回家的。医生开给我的止痛药说明书上列出的若干副作用,例如眩晕、昏睡、呕吐,在我身上一一应验。在睡眠严重不足导致的疲惫之上,我还得克服药品带来的副作用,给马戏喂奶,用吸奶器按时吸奶,因而时时游走在虚脱的边缘。

公婆在家陪了我们一个星期。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帮助我安抚小V,让他不要在我白天补觉时吵醒我;或者在我白天喂完奶之后,帮我哄睡一下小马戏,让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吸奶。公婆脑子里并没有“月子”的概念, 只是按着他们的习惯在冰箱里存储了一些水果、沙拉、火腿、鸡胸肉等,让我有胃口时吃上一些。按照中国媳妇的标准,我的月子毫无质量可言,没有传说中的月子餐,没有催奶的猪脚黄豆汤,甚至没有一口热饭热粥。最豪华的一餐,是小箩从百忙中抽空过来探访时,给我带来的程妈妈准备的营养餐。一口鸡汤下去,直接在体内催化成热泪,从我眼中流了出来。

不过,比起小V刚出生那会儿,这一次的处境已是有了极大的改善,至少我不用拖着焦虑的心和尚未痊愈的身体奔波在医院。且事实证明,有公婆照应的那个星期,我已是千般幸运。

傅莱明请了两个星期的父亲假。公婆走后不久,他也回去上班了,白天屋子里就只剩下我们母子仨。如果说,照料初生的小V时我备受考验,现在发现,那只是带娃艰辛路上的一阵毛毛雨。马戏的加入,当母亲的煎熬剧情才正式开启。

传承了她爹强大的基因,马戏渐渐露出了夜猫子的本色,每到夜间就开始折腾,吃完奶一个小时内基本不睡,只是扯着嗓子哭。好不容易哄睡着了,觉还特别轻,我刚启动吸奶器,她就醒,接着哭。我只得关掉吸奶器,重新上床哄她。

那些不眠的夜晚,我感觉家里所有的设施都急需更新换代。譬如台灯,为什么开关时会有“嗒”的一声响,无声无息地熄灭不是很友好么?还有房间顶灯的开关,为什么要安置在我站立时才够得到的高度,不知道我一站起来就会吵醒马戏么?我甚至不敢打嗝,或发出粗重的鼻息,怕这也会吵醒她。而她醒着,我绝无入睡的可能。

白天则是小V的舞台。平生第一次,我感觉儿子的精力怎会如此充沛!马戏没有出生之前,小V并不是一个粘人的小孩,他可以自己坐在角落里堆积木,半个小时都不挪移一步。自从我们把马戏从医院带回家,小V像是突然找回了长子的荣誉感,事事都想博得我的关注。不管是用橡皮泥捏了个数字,还是用积木搭了个字母,他总会在第一时间将它们推到我的眼皮底下。

马戏酣睡的那些白日时光,我是多希望自己可以陪她睡到地老天荒!可但凡我一合眼皮,小V就会把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妈妈,你看,1,1,1.”;“妈妈,字母Q。”;“妈妈,喝奶奶”。那焦切的语气,就像一个孝顺的儿子探不到鼻息,急于想知道老母亲是死是活。

我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小V的语言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懂得献宝,也会提出要求。这是长久以来我一直想要看到的进步,只是此刻,我无心喜悦,只想冲他大吼一声:“边儿去,让你老娘睡上几分钟!”

我自知吼叫毫无裨益,不仅会破坏我和小V的亲子关系,还会把沉睡中的马戏吵醒。哄两个,不如哄一个!不管脑子因疲惫而处于多么混沌的状态,这笔简单的帐,我还是能算得过来。所以,面对小V的花式求关注,我只能在半梦半醒中哼哈:“是啊,多么好看的1。”;“嗯,Q is for Queen。”;“好的,妈妈这就给你倒牛奶去。”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快撑不过去了。明明已累到沾枕即着,却是无法享有片刻的安宁。我感觉自己没有一刻是清醒的,也没有一刻能真正入睡。睡眠的严重匮乏,让我胸闷心悸,思绪混乱,分分钟挣扎在崩溃的边缘。一度,我脑海中甚至出现幻觉,感觉自己是一名身犯重罪的囚徒,伺候我的酷刑之一,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明晃晃的大灯。每当睡意袭来,看守就派人在我耳旁敲锣。好几次,我怀抱着熟睡的马戏,听着小V在耳旁絮絮叨叨,觉得自己在下一刻就将死去,带着那种被抽茧拔丝油灯耗尽后的疲惫。恍惚中,我明白了为什么有些年轻的妈妈会失去理智,抱着孩子跳海跳楼。在疲惫到绝望的时刻,但凡再遭受一点刺激,我能毫不犹豫把怀里的娃扔出窗外,谁爱捡谁捡去!不够的话,捡一送一,请把屋里那个唠叨的家伙也一并带走。

我只想睡觉!!!

如果一天中有幸得到两个小时的连贯睡眠,那通常是傍晚时分。傅莱明下班以后,会主动挑起照顾俩娃的重任,我只需喂饱马戏,就可关起门来享得片刻安宁。自从有了娃,傅莱明摒弃了一切社交,下班后最大的乐趣就是打开电视,坐在摇椅上抱着马戏打瞌睡,顺便回应小V的各种献宝。他对带娃的强力参与,把我从抑郁的边缘拉了回来。

我彻底放弃了吸奶。我对傅莱明说:“各类奶粉已经把营养调配得那么好了,我为什么还要死守着母乳喂养的执念?我要是累死了,马戏还不是只能喝配方奶?”傅莱明看着我的鸡窝头黑眼圈,把头点成了鸡啄米:“是!是!相信马戏喝了配方奶,一样能长成健康美丽的姑娘。老婆,你赶紧去睡会儿,你要失去了健康,我和两娃就没了未来。”

傅莱明也是每天顶着黑眼圈去上班的。马戏出生后,陪睡小V的重任就落到了他的身上。小V的睡眠一直是个无解的难题。他六个月大时,我们参照书籍对他进行了法伯训睡法。根据训睡法则,家长可以安抚哭闹的婴儿,但两次安抚之间的间隔时间需要逐渐延长,这样过一段时间之后,婴儿哭闹的时间就会越来越短,直到最后不哭不闹,独自睡着。小V惊天动地地嚎哭了一个星期,我们严格按照训睡法调整安抚他的时间,但他每次哭闹的时间一分钟也不减少。我们在门外站多久,他就哭多久。一个星期后,我们投降,接着陪睡。

陪睡并不困难,顶多牺牲掉睡前的自由时光。难在小V的睡相。 他喜欢把小手小脚塞到我们的身体底下,而且是使大劲儿塞,那种可以把父母皮肉蹭到青紫的用力劲道。前半夜还好,通常睡得实沉,后半夜几乎每隔半小时,他就要调整手脚的姿态。我们的睡眠就此被他折腾成渣。我们曾试着把枕头挡在自身与小V之间,却如螳臂挡车,小V的手脚犹如安装了金属探测器,可以轻易穿越枕头,定位父母的肉体。

而这,还只是温柔的夜晚。遇上小V身体有恙,或心情不佳,那陪睡就是现实版的噩梦。

暮秋初冬,傅莱明先行感冒,又通过徒口喝果汁牛奶,加上无法自控的傅式亲亲抱抱,把感冒成功传染给了儿子。小V鼻塞口燥,几乎整夜都处于痉挛状,每隔十几二十分钟就会哭泣着吵醒他爹一次。那一夜,傅莱明自己也病着,第二天又有一个重要的演讲,一刻也不得安睡,当真心力交瘁。凌晨三点,他苦着脸敲门,让我收留儿子。他说他头痛欲裂,实在想要补充一下睡眠。

已到后半夜,小V进入了醒醒睡睡的阶段。我左边一个娃,右边一个娃,总也是睡不好的。又担心小V的无影腿会越过我的身体踢翻马戏,干脆放弃了睡眠,专心当起了中线守卫。我观测到,从凌晨三点到早上八点,俩娃均处于熟睡状态的重合时间,是八分钟。

“真的只有八分钟,一秒不多!”早餐桌上,我把这个发现当成笑话讲给傅莱明听。

傅莱明一脸歉疚,说:“老婆,你辛苦了!”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辛苦是肯定的,也不无改进空间。下次喝果汁时,记得先倒入杯中。或者,等感冒好了再亲孩子。相公,你意下如何?”

傅莱明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下了头。每次认错,他都这般诚恳,让我无法追打。

我突然失笑。这是干嘛呢,打算用苦肉计感化他?一起生活了这些年,难道我还不明白,不管我怎样提点,他习惯了的事,总也是不会改的。这次认了错,下次接着犯,我又何苦在他还病着的时候落井下石?

我把笑脸切换成全景模式,拍了拍他的手,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有了小娃,哪家父母不这样!”

傅莱明看着我,弱弱提议:“也许,我应该请求我的父母,让他们过来帮忙一段时间?”

不管掺杂了多少诚意,这个提议本身,已是重若泰山。我知道,单单说出这句话,傅莱明在心里已经跟自己较量了无数个回合。记得我俩交往初期,他反复强调过:自足,是苏格兰人的血性基因之一,也是他深以为傲的品质。他的人生信条之一,便是凡事不求人。这些年,我看着他自己刷墙,自己换胎,自己做蛋糕。他不介意把一件事做得很慢很慢,但一旦决定了要做某事,就带了种“自己选的路,爬也要爬完”的孤傲和倔强。不要说父母,就算我俩已是夫妻,我若不主动伸出援手,他绝不会要求我去帮他,哪怕是缝袜子这种小事。此刻他主动提出烦扰父母,应已是为了这个小家,在心里把自己的EGO打了个落花流水。

我越过餐桌抓住他的手,柔声说:“别傻了!养儿方知父母恩,想当年,咱们的父母也都这么过来的。同样的辛苦,我们没有理由让他们承受两遍。再说,他们能做到的事,怎么咱们就不能?”

这是我的真心话。在那些煎熬的日子里,对于公婆或父母无法过来帮我们这件事,我也想通了。年轻时,他们一手带大了自己的娃,正如婆婆所言,他们已经承受了自己人生中的带娃份额。此刻风烛残年,我断然不能为了一己安逸,让他们舍弃自己暮年的平静。他们想来,我欢迎;他们不来,我全无强求的理由。毕竟,看护我的孩子们,是我和傅莱明的责任。所有的援手都是恩情,绝非理所当然。

 

马戏两个多月时,傅莱明出差,我伺候俩娃夜睡。我知道这会是一场硬仗,也自认为作好了心理准备,然而事到临头,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此番操作的难度系数。

晚上,我给俩娃洗完澡,擦干后齐齐带进卧室。我把马戏平放在床上,转身去拿尿不湿,扭头却见小V赤裸站着,满面堆笑地往地板上撒尿。吓得我赶紧把他拉到一旁,和身扑倒,飞速给他套上了尿不湿。小V语言迟缓,无法跟我们有效沟通,所以将近两岁他还在穿纸尿裤。

刚想松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擦干被小V尿湿的地板,却听到躺在床上的马戏噗噗响地拉起了臭臭。床单被染得一蹋糊涂,她自己身上也沾染了不少粪便。她不停地晃动着小胖胳膊小胖腿,咧着嘴,貌似还挺开心。我赶紧把马戏抱进浴缸,放上水,把她重新擦洗干净。这一次,我直接在浴室的地板上就给她套上了纸尿裤。

一番手忙脚乱的操作,让我心悸气短,冷汗淋漓。想着被弄脏了的床单,我又急急回房,打算趁热把它撤换下来,免得房间里被熏染成厕所的味道。却看见卧室地板上,小V躺倒在他自己的尿液里,手脚并用地画着天使。

我感觉体内瞬间升腾起一股自下而上的燥热,直冲脑门,伴着一颗惶惶乱跳的心,整个人虚弱到开始颤抖。顾此失彼的焦虑,夹杂着长期缺觉的躁郁,让我在那一瞬间全盘崩溃。我顾不上被污染的床单、被尿湿的地板、还有地板上浑身是尿的小V,只是站在房间里掉眼泪。眼前的糟乱,加上自身的疲累,让我在那一刻强烈怀疑人生,怀疑自己选择要孩子是不是这辈子最糟糕的决定。当妈太辛苦了,完全没有个人的时间与空间,每天只是围着孩子们转,哄他们吃,哄他们睡,还要面对永远处理不完的屎尿屁。

晕晕沉沉间,我直想躺下。也许我可以躺在脏兮兮的床单上入睡,也许我可以陪着小V一起在湿乎乎的地板上画天使。如果一起堕落,是不是就能快活一点?

当然,生活并不会给为母者太多自艾自怜的奢侈,一两分钟没有关照到马戏,她开始划拉着小手小脚在浴室地板上哇哇哭。小V大概觉得无聊,又见我脸色不善,决定也跟着一起哭。听着此起彼伏的哭声,我倒是安静了下来。我是妈,俩娃都仰赖着我的庇护,哪有想哭就哭的权利?如果生活被过成了一地鸡毛,娃们可以在鸡毛飘飞的时刻又哭又笑,妈妈们永远只能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默默清理现场。

我深呼吸,回到洗手间,重新在浴缸里放上洗澡水。我把小V抱了进去,又扔进一堆漂浮的橡皮鸭塑料船陪着他。我找出婴儿背带,把马戏脸朝外绑在胸前,然后开始换床单,拖地板,每隔半分钟还得进卫生间查看小V,免得那个混小子把自己淹死在浴缸里。

马戏还在哭泣,不过跟随着妈妈劳作的节奏,她也渐渐安静下来,只是挥舞着小手小脚咿咿呀呀。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哥哥泡在浴缸里的样子,突然咯咯笑出声来。我应声抬眼,看向卫生间的镜子,幸运捕捉到了那道让我惊鸿一瞥的笑容。

之前,马戏也会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像这次般笑得纯粹通透,还配合着天使童音,却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那感觉,就像漫天的阴霾里射进了一道光,哗地点亮了我原本晦暗的心情。我顿时觉得,之前的焦躁与纷扰都是铺垫。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让我更好地迎接我女儿人生中的第一抹笑容。

而当它发生时,一切都已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