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V三岁零八个月时，我们接到了确诊通知书：小V属于二级自闭，也就是中度自闭。根据医生的描述，中度自闭的小孩存在着语言和社交方面的障碍，行为刻板，喜欢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很少与人主动交流，但是对干预下的被动交流可能会作出良好应对。如果及早干预，这样的小孩是可以慢慢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和社交的。

接到确诊通知的当日，我就跟伍德递上了辞呈。伍德不无遗憾地说：“曼文，我很快就要退休，你一直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接班人。”我说：“谢谢你的厚爱。在工作上，不管是吉娜还是杰森，他们都可以轻易取代我。但小V妈妈这个角色，只能是我。所以，我别无选择！”

我去托儿所给孩子们办理了退托手续，就此开启了与孩子们朝夕相伴的日子。马戏毕竟年幼，虽然在托儿所过得开心，回到家天天跟妈妈和哥哥在一起，很快也就忘记了托儿所的朋友们。她又开始和哥哥玩起老鼠逗猫的游戏。只是跑着的时候，她不再扭头回望，更喜欢一往无前。至于小V，去不去托儿所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看到我又恢复了日夜陪伴的模式，他的笑容明显增多了，对我总是腻腻歪歪，时常抱了一堆积木坐在我脚边玩。就连马戏招惹他，他也不再轻易发脾气，而是会笨拙而又嬉笑着追赶她。看着他，我总是不太相信，这么好脾气的孩子，怎会是暴躁的自闭娃？老师和医生似乎在讲述一个平行宇宙里的小V呢。

 我频繁带着小V出入KIDSABILITY，参加特殊儿童的培训课程。在需要进教室陪伴小V的日子里，我会请一个babysitter在家照顾马戏，其余时间，母子三人总是同进同出。说来也怪，以前的我，是那么抗拒同时带俩娃出门，怕顾此失彼，让自己的焦虑指数爆表。自从辞了职，我的心态像是被按下了重启键，时常坦然带着他俩外出。当然，我会尽量选择去无安全隐患的地方，譬如有着开阔大草坪的公园，对儿童足够友好的室内游乐场，等等。孩子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到哪里都吵吵嚷嚷。可是，如果我在做完力所能及的安抚工作之后，他们还是无法收敛脾气，只要他们不伤人，不伤己，我就可以气定神闲地在大庭广众之下看着他们耍驴发狠，耐心等候他们平静下来。反正我也不赶时间！我不再纠结于周围人的目光。愿意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愿懂的人，跟他们解释又有何用？不像以前，孩子们的每一次发飙都能把我推向崩溃失绪的边缘，怕孩子们吵到周围人，更怕在别人眼里，我是个失败的妈妈。

大概，心境从容的时候，做什么事都可以不急不徐。而内心的平静，就是幸福的底色。

当然，生活中的一地鸡毛从来都在。

一天中午准备做饭时，我发现家里存货不足，就带娃去了COSTCO。考虑到脱缰野马的风险，在停车场我就早早把他俩塞进了购物车。入店之后，又立刻购买了小V爱吃的薯条和马戏爱吃的炸鸡。我以为万无一失。

没想到刚进购物区，不知是哪片景，触了小V的修罗情，他突然发飙，要求下车。我自是不许。在超市大闹天宫，不是我能应付得来的局面。我好言规劝，把他听得懂听不懂的道理说了一箩筐，跟他讲述坐在购物车上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却是白费口舌。小V发狂般抓起薯条到处乱扔，以泻求自由而不得的愤懑。马戏觉得好玩，顿时炸鸡也不吃了，模仿着哥哥抓起薯条一起扔。

我的头皮阵阵发麻，当即想要打道回府。又觉得来都来了，不如速战速决，总比回家饿肚子强。毕竟，我是真的饿了。

我当机立断把薯条从他们手边移走，自顾自吃了起来。我打算用实力尽快消除这破坏环境的隐患。

马戏见我打断了她的游戏，开始大哭。小V则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双手如九阴白骨爪般卯足了劲儿伸向薯条的方向。他的这副表情我再熟悉不过，这孩子又走进了自闭的死胡同，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来了。我走到一个他够不着得地方，更加快速地吃着。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吃完早办事，也可以早点回家。

就在我狼吞虎咽之际，一个声音在我耳旁响起 ：“你忽略孩子们的需求，这样的做法实在糟糕。我要把这共享到网络上，让大家见识一下。”

我含着半根薯条愕然抬头，看到一个白人小伙正拿手机对准我，在录视频。

我心底涌上的第一反应是：“你TM敢！”，却又飞快压下了心底的怒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怕小伙破釜沉舟，不管不顾即时上传。到时候只怕我还没来及辩解，已被网上的唾沫淹死。又怕他此刻正开着直播，我的恼羞成怒只会让自己“虐娃”的罪名坐实。这些，都不是我所愿面对的结果。

我嚼着薯条，心里飞快对他作着定位：满脸痘痘，大概正处在十七八岁的青春期；身形略胖，长相平凡，应该是一个沉迷网络的单身男；然而他打着耳钉，戴着时尚的钉亮钻的黑色棒球帽，手里还举着iPhone最新款，大概是个渴求关注，并梦想成为网红的屌丝青年。他甚至没推购物车，显然，只是来COSTCO寻求八卦生活的素材。

我咽下薯条，跟痘痘男打趣：“你要录我，能否事先提醒一下？至少给我点时间准备准备，我好上镜呀？你看，这里既没镜子，又没化妆盒，我总不能用这油腻腻的手指来整理头发？”我把沾染了薯条油迹的手掌摊开给他看。

痘痘男显然觉得我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他的神色没有丝毫松懈，只是像个道德法官一般，沉默地举着手机。我讪讪说道：“很好，你还在录。你应该是录下了我儿女哭闹，我背着他们吃东西的场景了，是不是？”

痘痘男底气十足：“是！他们是你的孩子，你不该忽略他们的需求，只顾自己吃，而不给他们吃。”他说这话时，马戏还在哭泣，小V则皱紧眉头，徒劳地伸手作抢夺状。看起来，我确实像个吃独食而不顾儿女死活的自私妈妈。

我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儿子只是想把薯条满地扔，而不是真正想吃，你信么？”我把薯条盒子递向他，“不信的话，你给他拿一根试试。”

痘痘男倒退一步。看来，他并不打算沾染薯条的油腻。

“你不想试，那我秀给你看。”我拿起一根薯条递给小V。小V想也没想，抓过后就使出狠劲，一下把它扔到了旁边的衣服堆上，然后继续气狠狠地蹙着眉心伸着手，想要抓取更多薯条。

我躲开小V，拿回躺在衣服堆上的那根薯条，跟痘痘男说：“我儿子有自闭症。他跟我发狠，是因为他不想坐在购物车上。薯条只是他宣泄的一个借口。”

痘痘男逻辑感十足，见指控我吃独食的理由站不住脚，立刻转了话题，说道：“那你应该放他下来！你要尊重孩子们的意愿，因为他们不是你的附属品，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

哈，典型的不知生活愁苦的年轻人，满嘴只会人权自由平等。我冷笑：“我当了这孩子三年多快四年的妈，自诩对他的了解多过你。如果我听从了你的劝告，放他下来，我能预见到，他会把这货架上的衣服统统扔到地上，还能在上面打几个滚儿，踩无数脚印。请问，届时你是能帮忙收拾，还是能够赔偿他由此带给店家的损失？”

痘痘男不说话，眼神却开始闪烁，时不时瞄一眼出口。

我扫视了一圈天花板，说：“我不太清楚COSTCO有没有在店内安装摄像头。我希望他们有，按常规他们应当这么做。那么现在，如果你认为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请你暂时放下偏见，咱俩去找找大堂负责人，让他们调出完整的监控。也许，你可以好好看清楚事件的前因后果，再决定是否打算和你网上的观众朋友们一起讨伐我？”

痘痘男举着手机不说话，但并未按下暂停键，显然还在权衡是否要放弃这个展示八卦的大好机会。

我的口气渐渐严厉：“退一步讲，就算COSTCO没有监控，我是你这个视频里的当事人，我对我和我孩子们的肖像有着最终的拥有和解释权。所以，我现在明确告诉你：我禁止你转发任何有关我和我孩子们的图像或视频。现在，请你当着我的面，把刚才录下的视频给我删掉！”

“否则，”我放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会请最好的律师，告你侵犯我和我家人的权利。我会让你输掉底裤！”

痘痘男脸色渐渐发白。他怔了一会儿，按下了停止键。他把手机转向我，翻到相册区，找出有关我和孩子们的视频，当着我的面按下了删除键。

我木无表情地说了声谢谢，重又吃起了薯条。边吃，我边说：“有一天，等你当了爸，也许就能体会到，养娃不只是影视作品中的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