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锦瑟一半烟灰 (62)
文章来源: 番桥2022-01-20 07:16:19

傅莱明旋风般跑下楼梯,我紧随其后。小小的马戏面色苍白,侧躺在地板上。她双目圆睁,嘴巴张成了O型,一脸惊恐地躺在地上,一眼不眨,也一声不吭。一时间,我不知她是受惊过度,还是已经死了,只觉得双腿打颤,一下跪倒在她面前。

傅莱明小心翼翼把马戏抱起。她右侧脸上有擦伤的痕迹,混杂着点点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傅莱明用自己的脸紧贴着马戏的小脸,嘶声喊道:“宝贝儿,你没事吧?你没事儿吧?”他的声音带着哽咽,似乎分分钟就能哭出声来。

我早已魂飞魄散,哆哆嗦嗦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拨通了911。我对着电话语无伦次地喊:“救护车!我们需要帮助!我女儿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她可能死了,医生能不能来?我们需要救护车!”在接线员的引导下,我颤抖着报出了家里的住址。接线员让我稍安勿躁,他们会马上派救护车过来。

就在我报地址的那会儿,马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匆匆挂了电话,站起身,强行从傅莱明手中抱过马戏。碰触到她时,马戏哭得更厉害了。我这才发现她的左胳膊以不正常的姿势下垂着,大概是下落时拼命想要抓住点什么,脱臼了。右胳膊弯曲的弧度也与平常略有不同。我看着心痛,伸出手想去抚摸,被傅莱明制止了。他说:“她可能骨折了,我们等医护人员过来再作处理吧,别弄痛她了!”

马戏哭得撕心裂肺,我倒是心安了些。有力气大哭,说明体内元气还算充沛,也说明她一时半会不会死了,不是吗?我紧紧抱住她,任由她痛哭,一颗心还是砰砰狂跳,猜测着发生在她身上的千般可能:她可能会残疾?可能就此毁容?可能会摔成脑瘫?我的思绪飞速倒带,竟是回到了小V刚出生时住进病童医院的那几天。那段记忆里,有小V带给我们的虚惊,还有小小杰西卡的不幸遭遇。各种思绪翻来滚去,最后聚拢成一条:只要马戏活着,我什么都能接受!

救护车很快就开到了家门口,随行的还有一辆警车,还是之前小V打911时召来的其中一位警察。就在救护人员给马戏作快速检查时,警察也跟我们做了简单的笔录,确信这只是一场意外。他开玩笑地跟我们说:“照这出警频率,以后我把警车停你家附近得了,省得到处转悠。”

急救人员给马戏接上了脱臼的胳膊,跟我们说,目前看来马戏并无生命危险。但保险起见,他们会把她运到医院去作进一步的检查。家长可以陪护过夜。

我俩飞快地商量了一下,决定由傅莱明跟着去医院。他有母语优势,对各种医护术语的理解比我到位,能更好地照顾马戏。

 

救护车走了,警车走了,傅莱明也开车跟去了医院。当世界重新安静下来时,我发现小V还端坐在客厅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地看他最爱的儿童剧《朵拉探险记》。之前的一切喧闹,包括我与傅莱明的争吵、马戏坠楼、救护车的到来与离去,似乎都与他无关。他甚至没有抬眼望我。

已近七点,我烤了几片面包,涂上黄油,递给了小V。他立刻接过,大口吃了起来。这孩子,对食物并无太大需求,饿了也不说,顶多变得易怒暴躁,还总得让我去揣度他的饥饱。

我无心进食,颓然坐到了小V身边,看着他狼吞虎咽。那一刻,我知道,无需医生出示一纸诊断,小V就是一个来自星星的孩子!在他小小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悲喜,别人走不进去,他也不想出来。他唯一会作出明显回应的事,就是我物理意义上的陪伴。我搂住他小小的肩膀,他也顺从地把头靠在了我的胸前。

一下午的混沌,让我没空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绪。马戏的状况让我有着说不出的烦乱,一颗心揪在喉咙间,总是放不下来。我大致明白她性命无虞,只是不知会有什么其他问题。虽然爱冒险的她时常会从床头柜或箱顶摔落,像这次这样毫无防备地摔落一层楼,还是第一次。除去擦伤的皮肉和脱臼的胳膊,我不知她有没有受内伤。傅莱明说,医生一有诊断结果他就会给我打电话。

傅莱明临走前,想给我一个拥抱,我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如果马戏有个三长两短,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原谅他。这几年的婚姻,外人看起来平静和谐,可我与他个性中的差异,譬如作息、饮食、生活规律、甚至是对于同一件事的反应速度,都确确实实存在着。这些差异看似微小,却像鞋里的沙,偶尔磨一下没什么,伤不了筋动不了骨,可若天天磨,不管多么皮实的脚丫也能磨出血泡来。

这一刻,我感觉这血泡把我的心戳得生疼。

我想不通与傅莱明的婚姻怎会走到如此黯淡的境地。曾经,我们彼此相爱,看向对方的每一个眼神都满含着激情与赞赏。那时候,我们的爱情花园里四季花开,步步光华。是从什么时候起,花园里杂草开始丛生,竟是挡住了繁花的美?还是杂草一直都在,只是当爱意还浓烈时,我们的眼睛自动过滤掉了那些我们不愿看到的一切?

胡思乱想间,门铃突然响起,惊得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我意识到,没有傅莱明在家的夜晚,门铃声都听着让人胆战心惊。我蹑手蹑脚走向门边,从猫眼望出去,只见廊檐下那盏已被点亮的感应灯下,站着小箩。她左手拎了个大饭盒,肩上挎着随身行李包,看样子要在这里过夜。

我松了口气,打开大门,什么也没说,直接给了她一个拥抱。

小箩放下行李包,嗔怪道:“说好了要当彼此的首席闺蜜,还用你老公打电话叫我过来陪你。你就不能给我打个电话?”

我苦笑:“都是有家有口的中年妇女,我怎好意思让你抛夫弃子来陪我?”

“我儿媳妇进了医院,我不能去陪她,至少可以陪陪她娘吧?”

我继续苦笑,只是说了声谢谢。这会儿说什么客套话都是矫情,有小箩在,我确实心安许多。

小箩边卸货,边说:“客气啥!来来来,伤心的时候补补胃!我妈让我带上她做的菜肉包,说你爱吃,我去给你热一下。傅莱明说了,他买了巴蜀人家的菜,但你可能没心思吃,让我过来陪你一起吃。小V,看干妈给你带什么了?对啦,就是你最爱吃的巧克力棒,赶紧来拿!”

小V朝我们跑了过来,小箩冲我耳语:“这是出发前我从程小渔的抽屉里偷出来的。”

小V拿着巧克力棒回到了沙发,边吃边看电视。我和小箩去厨房,把傅莱明点的外卖和她带来的包子都热了一下,坐在餐厅里边吃边聊。

 小箩说:“我正吃着晚饭,接到傅莱明的电话,匆匆收拾一下就赶过来了。这一路消化得刚刚好,这会儿又能完完整整吃上一顿。呣,这麻辣香锅开胃,我超喜欢里面的花菜。”小箩夹了一块花菜塞进嘴里,细细咀嚼一阵,说,“不过呢,说实话,和我自己种出来的花菜相比,味道还是差了不少。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一些今天新摘的黄瓜和西红柿,咱们可以当饭后水果。”

谈起美食,小箩永远眉飞色舞。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也觉得胃口好了许多,大口啃起了包子。我说:“物还是得类聚,才能感知更丰富的快乐。看你吃得那么香,我顿时觉得自己饿坏了。”

 “可不是嘛,独乐乐不如与人乐,这句话对吃饭尤其适合。我就不喜欢跟那些一吃饭就念叨脂肪肝卡路里的人交往。关注健康是好事,只是与我道不同。当初选择跟张帆在一起,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上得了大酒店,下得了路边摊。只求美味,不问出处。当然,他自己厨艺也超棒!”

 “是啊,民以食为天,能吃到一块儿太重要了!”想起自己的状况,我不禁叹了口气。我和傅莱明饮食习惯完全不同,两个小娃又如此挑食。每次我辛辛苦苦做上一桌饭菜,他们都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搞得我也意兴阑珊。久而久之,不光没了做饭的动力,甚至对美食都失去了胃口,时常烤个披萨就是一餐。

小箩警觉地抬眼望我,说:“能吃到一块儿固然重要,但其他很多方面也很重要,甚至更重要啊,譬如三观,譬如性情。”像是安慰我一般,她说,“就算不能分享美食,也没什么大不了,各吃各的呗。你看,老外餐桌上都是一人一盘,互不分享,大多数人不也一过一辈子?我和张帆倒是能吃到一块儿去,可干起架来也毫不含糊,一样能把屋顶掀翻。”

“吵那么厉害?那你有没有过很想要离婚的时候?”

“有!怎么没有!刚结婚那会儿,我俩三天两头闹离婚。那会儿都年轻气盛,不知妥协为何物,都想打着爱的名义改造对方,一言不合就能打起来,隔一段时间就得闹一次离婚。最严重的一次,我俩把离婚协议书都写好了,一起去了民政局。结果那天是星期三。”

“星期三怎么啦?”我不解,不知星期三为何如此特殊。

“民政局一三五只办理结婚呀,二四六才办离婚。人家就把我们打发回来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都忘了当时为啥吵架了。得亏那天没被受理,我俩走到家,又牵上手了。所以啊,人性脆弱,还真得靠制度来约束。以前离婚太容易了,赶上受理日,当天申请当天离,一时爽快的后果,很可能就是一世后悔。现在设了离婚冷静期,我就觉得特别好,彼此冷静几个月,得降低一半离婚率吧?”小箩咯咯笑,又摇摇头,“说实话,气头上谁都想离婚,有些婚也是非离不可,可大多数情况下,夫妻间嚷嚷的离婚,无非是一段婚姻中无数次赌气的一次,你说是不是?”

道理我也懂。还没结婚时,我和傅莱明就讨论过这个话题,知道再恩爱的夫妻,一生中也有至少两百次想要离婚的念头。当时我开玩笑说,要买个小本本,把所有想要离婚的时刻都记录下来,不累计到两百次坚决不离。那时候傅莱明特别严肃地打消了我的念头,说但凡我记一笔,他就扔一本,让我永远数不到两百。这些甜蜜的过往,我自是忘不掉。只是,每一次那两百分之一来袭时,离婚的念头却是扎扎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