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锦瑟一半烟灰 (45)
文章来源: 番桥2022-01-03 09:14:39

住进麦当劳中心的第二天早晨,我与傅莱明匆匆吃完早餐,就带上攒了一晚的母乳去了医院。于我,每两个小时醒一次的夜晚,睡与不睡并无太大分别。煎熬是肯定的,只是想起小杰西卡的遭遇,再想着小V至少目前看来并无生命危险,便足以让我对这一天充满希望。

进了医院,我俩洗完手换完装,走近小V的病床。两个年轻的护士正围住小V转悠。她们想把一根连接着点滴的针头扎进小V的小脚丫,可是找不准血管,正在满头大汗地努力中。可能已被扎了好几针,小V疼得哇哇直哭。两个小护士大概是实习生,经验不足,看到孩子的家长站立一旁,更是下不去手。在我们的注视下,小V又被徒劳地扎了两针。

我不忍听儿子哭成那样,把母乳放进小V床头的冰箱后,就拉着傅莱明去了访客休息室。眼不见心不烦,如果她们不是医护人员,我能让我儿子被“欺负”成这样?

清晨的访客休息室很安静。一位年轻女子正坐在轮椅上喝咖啡。喝完之后,她推动着轮椅靠近饮用水池,费劲巴拉地想要站起身,大概是想接一杯水。傅莱明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示意她坐下。他替她打开水龙头,给她接满,然后递给了她。年轻女子谢过他,不好意思地跟我们解释:“我一个星期前刚做完剖腹产手术,医生建议我这些天都坐轮椅。”说完,她跟我们告别,推着轮椅滑出了休息室。

傅莱明抓过我的手,轻轻吻着,说:“老婆,你的坚强让我感动。做完手术第三天你就来了这家医院,一路东奔西跑,更不用提每隔两个小时还得准时泵奶,不管白天黑夜。小V有你这样的妈妈,一定会感到很骄傲!”

我这才意识到,我也是做了手术的人呢!只是,儿子身处重症监护,我哪还分得出心思来娇气?至于中国的“月子”一说,更是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两天,我吃汉堡,喝瓶装水,风里来雨里去,已经打破了所有关于月子的禁忌。不过,我也没空去顾虑这些,真要有什么后果,也得等儿子平安以后再说。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生子对我而言是一道重启键。从今往后的人生里,与孩子的平安健康相比,其他的一切纷扰不值一提。

在休息室坐了十几分钟,我们寻思着小护士应该已经扎完针,就慢慢走回监护室。小护士们正在调节点滴瓶的速度,看样子刚刚把针头成功扎进小V的小脚板。小V还在余痛中哭嚎。看到我们进来,小护士说我可以跟小V亲密接触下,就把他从保温箱里抱了出来,放进我的怀里。小V带着委屈的抽噎把小嘴巴贴到我的胸前,渐渐安静下来。

当班医生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说小V的心脏架构并没有问题。他说实验室正在做血液培养,想知道小V的心率异常是否由细菌感染而引发。我们还需再等一天,便可知道小V是继续留院治疗,还是转去二级护理医院。

知道儿子的病症不是由先天不足引发,令我宽慰不少。至少余生里,我不用为没能给小V一个良好的人生起点而背负十字架。

进驻McMaster医院的第二天,我的产奶量有了显著提升,单次出奶量直逼二十毫升,奶水也渐渐转成了乳白色。只是,乳头的疼痛愈演愈烈,每次忍痛挤完奶,都得涂上医生推荐的软膏才能有所缓解。第二天傍晚,我惊恐地看到右侧乳头流出的奶液带了血丝,导致整瓶奶被晕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我问护士:“这带血的奶是不是应该倒掉?”护士说不用。她说,很多人胸喂时也会出现乳头渗血的现象,婴儿都是直接喝下去的,因为他们根本无法分辨哪些是纯奶,哪些是汗血宝奶。她说,只要哺乳的母亲没有罹患乳腺癌这类恶性疾病,都可以放心用母乳喂养。

所以,君子之交,可以淡如水,而母与子,从物理意义上也得是过血过命的交情。

傍晚时分,我们回到麦当劳中心。因为错过了饭点,想着去冰箱里随便拿点什么吃,能填饱肚子就行。进入餐厅时,我们意外地看到温蒂和杰森坐在食堂一角,食不知味地啃着手里的三明治。他俩眼睛红红,显然小杰西卡的情况并不乐观。

我们走过去打招呼。杰森哽咽着说:“杰西卡走了。今天下午给她拔管。她没能挺过去。”

我愣在原地,感觉浑身鼓起了鸡皮疙瘩,手脚瞬间冰凉。

一向礼仪周全的傅莱明有些结巴,他说:“怎么会?昨天还。。很,很抱歉听到这个坏消息,请节哀顺变!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请告诉我们,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杰森谢过我们的好意,说小杰西卡此刻正躺在太平间,这几天他们会在社工的帮助下安排后事。他们不确定是把杰西卡的遗体运回老家,还是只带骨灰回去。

杰森说话的时候,温蒂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落在餐桌上,喉间发出受了伤的动物般低低的呜咽。她强忍着悲痛抬起头来,说,“对不起,我实在是。。。”

我走过去,俯身给了她一个拥抱,低低告诉她:“我懂,我懂的。。。小杰西卡插上翅膀,重新飞回天堂当了天使。”

有那么一刻,温蒂终于失控地哭出声来。

这样的痛,同为人母的我感同身受。记不清来到病童医院后,我为小V流了多少次泪。这一次,是为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更为眼前这对年轻的父母。

跟杰森和温蒂告别后,我们回到房间,呆坐沙发上久久没有说话。半晌,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说:“只要小V平安,我愿承受所有其他的不幸。”

傅莱明喑哑回应:“我也一样!”

 

大概是上天听到了我们的呼应,经过一系列检查,医生排除了心脏先天异形和细菌感染等各种重大疑似可能,最后的结论是:我在产后头两天没产生母乳,而小V这孩子在被掏出母体前又没能像其他小婴儿那样获取充足养分,被饿到脱水了。经过重症病房这几日有规律的瓶喂,他的心率也慢慢稳定了下来。

住进McMaster的第三天黄昏,医生签发了转院通知。小V被转到离K市只有二十分钟车程的E市儿童医院。在E市二级护理中心观测了三天之后,我们终于把小V接回了自己的家。

 

小V回家之后,我才体会到:住院只是对妈妈心理的考验,回家才是对妈妈的极限生理挑战!

之前住院时,我每隔两小时吸一次奶,无法睡整觉,以为最糟糕的作息不过如此。接小V出院时,医护人员建议我每次先胸喂,左右胸各十分钟,然后再吸奶十分钟,这样才能保持住奶量稳步提高的势头,日后逐渐做到全母乳喂养。我想,如果各项工作无缝连接,整个喂奶过程半小时就能搞定,算上清洗消毒存储等收尾工作,我至少还能睡上一个多小时,听着不赖。可我忘了之前护士替我完成的工作:每次胸喂完还得瓶喂,不然小V吃不饱啊。已经把他饿进重症监护一次了,断然不可二过。所以,我每两小时计的常规里又追加了十分钟瓶喂。

更让我意料不及的是,等小V吃饱了,他不会秒睡,还得给他拍奶嗝,唱催眠曲,抱着哇哇哭的他在屋里一圈圈转悠。小V的睡眠一言难尽,哄上半小时,眼见他睡着了,我把他像易碎品一般放下,他又醒了,接着哇哇哭。所以,小V入睡前后的半个钟,我躺在他身边根本无法做任何事,感觉眨一下眼就能把他吵醒。

只能干陪,又不敢跟着他入睡,怕搅乱了吸奶计划。好多次,奶刚吸到一半,小V醒了,我又得重新哄睡。所以,在小V每一个清醒和睡着的轮回里,我能睡上半个小时就算万幸。

就这样,每天支离破碎地睡上三四个小时。强撑着过完一个星期,我已处在了崩溃的边缘。母乳量似乎已经见顶,不管我怎么努力,产量也不再上升。小V的胃口却是越来越大,吃完母乳,还得再加一半配方奶。我跟傅莱明说:“在瓶喂和吸奶之间,我只能选其一。我也知道母乳喂养是最好的选择,可如果我支撑不住先挂掉了,小V总也是吃不成母乳的。”

俩个人商量来商量去,终究还是舍不得就此断了小V的母乳之路。傅莱明说,每次等我胸喂完,由他负责瓶喂 ,我可以趁此专心吸奶。

这个建议极大地改善了我的睡眠。每次吸完奶,我就能陪着小V入睡, 生活的美好度直线上升。只是辛苦了傅莱明,他白天上班,晚上也得每隔两三个小时就醒一次,妇唱夫随地挂起了黑眼圈。

累归累,我们还是知足的,至少小V能吃能睡,日渐白胖。想想小杰西卡的遭遇,我们由衷觉得自己已是很幸运的父母。

只是两个星期后,小V再次被我们送进了急诊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