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锦瑟一半烟灰 (60)
文章来源: 番桥2022-01-18 07:50:59

星期六的早晨,傅莱明一反常态没有睡懒觉,反倒给全家人准备了丰盛的早餐。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边吃火腿边琢磨,他这是要整哪一出?正思忖间,傅莱明惴惴不安地开口了:“詹姆斯临时起意,想要邀请我今天下午一起去乡村公路飙摩托。你说我该不该去?”

詹姆斯是傅莱明的发小,富二代,酷爱各种机动玩具,家里光摩托车就收藏了七八辆,时常会呼朋唤友一起去飙车。没娃前,傅莱明每年都会应邀外出一两次,小V出生后他就再没参加过这类活动。时隔三年多,他提出这个请求,说明他是极想去的。

习惯成自然,我心底里的第一反应仍然是反对。然而想到上次吵架时,他抱怨我从不鼓励他和朋友们一起玩,还总爱给他的兴趣爱好泼冷水。这么严重的指控让我不得不审视自己的言行。毕竟,我还是打算与他白头偕老的。

我想起下午有小V的语言治疗课。自从知道小V疑似自闭,不光是傅莱明积极接送,连我也觉得这课是非上不可了。不过一直以来,都还是傅莱明承担着接送任务。我以为他忘了这茬,打算不动声色地迂回提醒:“好啊,你去吧。你大概几点回来?”

“五点左右吧。”

“五点哪!会不会有点晚?小V的语言治疗课是四点,那咱们只能给他取消了吧?”我打出这张王牌。他一向珍视这一周一次的机会,每次上完课都会夸张地跟我讲起小V的进步。

傅莱明说:“不行啊,语言诊所只接受二十四小时之外的取消通知,现在来不及了,你还是带小V去上课吧。你也知道,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我憋住心底的气,问道:“那马戏怎么办?”

“你也带上她呀。你不用进教室,让小V跟治疗师上课就行了。教室外面有个大厅,很多玩具,你可以带着马戏在大厅里玩。”

原来他早就谋划好了!看来詹姆斯的邀约并非临时起意,他只是选择了今天才告诉我。在他的小算盘里,飙摩托和陪小V上课,这两桩事他都想得兼,所以一大早起床给我准备了这么丰盛的一盘。果然别有用心!

盘中的煎蛋和火腿还没吃完,我若发飙,吃相未免难看。我默默运气,挤出一个笑容,说:“好啊,这几个月都是你接送小V上下课,辛苦了,我这当妈的也该去一次。祝你飙车开心,代我向詹姆斯问好!”

傅莱明并没有读出我的言不由衷。他嘴巴咧到后脑勺,绕过餐桌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老婆你最棒了!那就拜托你啦。 对了,你别做晚饭,我会带外卖回来!”

 

从家到语言诊所只有五分钟的车程,我却是提前了半个小时就开始让小V做心理准备,告诉他我们会在半小时内离开家,去见他的治疗师安妮。小V对安妮印象不错,至少在我提起她的名字时反应还算愉悦。只是临上车前,还是癫狂着闹了会脾气,因为他不愿离开他刚刚搭建好的乐高城堡。不得已,我帮他把整座城堡搬上车,他这才跟着坐了进去。

到了诊所停车场,小V坚持要把乐高城堡搬进安妮的办公室。想到我若拒绝,又将面临一场暴风骤雨,只能是一手捧着乐高,一手拉着马戏,让小V在前面带路。同时带俩犟头倔脑的娃出行,当真步步惊心。我觉得自己的心里始终盘亘着一株动态运筹树,遇见情景ABC,会飞快盘算出下几步的最优路线,确保每一步都不会出现大的差池,或者说,如何将可能面临的纷繁状态凝成最简。好在,从停车场到诊所短短几十米,并无意外。我顺利把小V和城堡一起送进了安妮的办公室。

刚想坐下歇口气,马戏闪亮登场了。眼见哥哥被陌生人“挑”走,一向喜欢站在舞台正中央的她哪能容许自己被冷落一旁,非得跟着哥哥一起进入安妮的办公室。我劝不听,也拉不住,只能让安妮把办公室反锁住。马戏哭着喊着,在外面嘭嘭嘭敲门。整个诊所为之侧目。

怕打扰到其他人,我只能强行把马戏拉回停车场,听她在车里哭闹了十几分钟。最后哭累了,她就在车座上睡着了。

小V的课程是四十五分钟。马戏睡了不足半个小时,我不得不抱起她去接小V。在我开关车门的噪音和震动中,她迷蒙着双眼醒了过来,随我进了诊所。也许是睡得不爽,也许是那道反锁的办公室大门勾起了她吃闭门羹的伤心往事,马戏又开始大哭,重新卯足了劲儿要往安妮的办公室里闯。我只能死死抱住她,任由她把我的头发揪得蓬乱。

安妮的下一个学生已经到达,正和家长站在办公室门外等候。我腆着脸让他们等会儿,拜托安妮帮我把小V送到停车场。怀抱着哭闹打挺的马戏,大厅里诱惑又那么多,我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动小V跟我一起上车的。而如果硬拽,我很清楚我将会面对两个满地打滚的小魔王。届时噪音之大,动作之狂暴,只怕整个语言诊所都要被迫临时停业。

安妮帮我把小V和乐高城堡送上汽车,急匆匆赶回办公室去了。我挣扎着给俩娃绑定安全带,只觉得一背冷汗,浑身虚脱。看了看时间,也快五点了,又有点庆幸,感觉这乱糟糟的一日终于要过去了,因为我的帮手傅莱明同志已经赶赴在了回家的路上。虽然很多时候,他只是一尊摆设,有他在,总还是一种巨大的心理安慰。

只是我刚到家,傅莱明的电话也到了。马戏的哭声如此嘹亮,让我几乎失聪。我听不清傅莱明在说什么,不得已让他重复了好几次。最后他有些泄气,大声说,他大概会晚些时间才能到家。马戏已经哭得让我心烦意乱,听说他要晚回,我的心里更是焦躁,竟是不愿与他多说一句。我没好气地说:“行行行,你啥时候回来都行!飙车注意着点儿安全,别到时候让我拨打911寻人!”

说罢,我气匆匆地挂了电话,把它扔到沙发上,转头去哄满地打挺的马戏。这小姑娘刚满两岁,已经在与哥哥的相爱相杀中领悟到了“Terrible Twos”的精髓,小脾气日益火爆。而且每次气性上来,不哭上半个小时不收工。

在马戏暴风骤雨般的哭声中,我像以前对待她哥哥一样,牵住她的小手,蹲坐在她身旁,耐心等她平静下来。电话铃影影绰绰地响起,我没作理会。大概是傅莱明想跟我解释他为什么晚归?我没兴趣听。这会儿,我只听得进如何给油盐不进的两岁小娃止哭这种妈妈经,其他,就算此刻发来战争警报,我也得先等着狂暴的女儿安定下来才能撤离,不是吗?

不知过了多久,马戏的哭声渐渐变弱,我长舒一口气。“这场风暴就算过去了吧!”我安慰着自己,站起了身。心里的焦虑一旦散去,身体的需求就变得清晰。我感觉有些饿, 想着孩子们应该也饿了,就起身去厨房,打算找些零食垫垫肚子。傅莱明说过他会带晚餐回来,我不想拂了他的意。虽然心中对他有气,一码归一码,我又何必跟外卖过不去!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而又激烈的敲门声。

难得听到如此有力量的敲门声,我的心忍不住有些慌张,踮着脚朝门边走了过去。透过猫眼,我看到门外站着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察,不由得腿都软了。我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最直接的一个,是傅莱明出了车祸。也许他已经被撞死了?不然为什么警察会找上门来?我哆嗦着打开门锁,颤声问道:“警察先生,是不是我老公出事儿了?”

警察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只是出示了证件,用带着通知的口吻严肃说道:“我们接到911报警。我们有理由相信这里发生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事。请让我们进屋查看。”边说,两个人四只眼警觉地朝屋内张望。

马戏听到门外有说话声,停止了抽泣,闻声赶来看热闹。看到门外站着两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小姑娘的社交欲望喷薄而出,立刻换上一副笑嘻嘻的表情,一边跟警察挥着手大声说“Hello”,一边朝门边飞奔过来,脸上还挂着豪哭过后的泪花子。

我拉住马戏,放警察们进了屋,解释道:“这是我女儿。刚才她耍脾气,哭了一阵。其他并无异常啊,我们没人报警啊!”边说,我边领他们走进客厅。

我一眼看到了端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小V,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我跟警察说这是我儿子,又跟小V说:“这是警察叔叔,他们过来问妈妈一些问题。你能不能把手机还给妈妈,让我看一下?”

大概是感受到了警察的威严,小V没作反抗,顺从地把手机递给了我。我飞快地翻看了一下通话记录,发现就在我挂断傅莱明的电话后,小V拨打了911。这之后,有两个本地警局的未接来电,以及两条短信,大意是:我们接到报警电话,请确认是你报了警。如果我们无法得到确认,会立刻派警员上门。

从警察嘴里,我得知了这出闹剧的来龙去脉:警局接到报警电话,接通后,电话这头却没人说话。他们只听到一个小孩在声嘶力竭地痛哭,以为发生了虐童案甚至凶杀案,所以通过定位系统锁定了报警地,火速派人上门查看。

一名警察在小V面前蹲下身,问道:“小朋友,这报警电话是你打的吗?”

小V看着他,一声不吭。我尴尬地解释道:“我儿子可能有自闭症,我们正在等候约见专科医生。他不太懂得如何与人沟通,请不要介意。”我把通话记录调出来给警察看,说,“刚才应该是他拨打了911。我们刚从我儿子的语言治疗课回来,女儿一直在闹脾气,所以我在哄她,没来得及关照我儿子。给大家惹出这个麻烦,真是对不起了!我以后一定看牢我的手机。”边说着,我边把手机塞进牛仔裤一侧狭小的裤兜里,以示决心。

说这番话时,我言辞诚恳,情意真切,眼眶也跟着微微发红起来。警察的神情明显放松不少。对着小V问话的那个警察微笑着说:“没关系,家有两个小娃需要照顾,本来就挺辛苦的。再加上其中一个孩子有特殊需求,我们理解你的不到之处。”他再次蹲下身来,对小V说:“小朋友,如果你在没有安全隐患的情况下拨打911,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可能就会因此被耽误。所以,咱们以后只在有需要的时候再打,好不好?”

小V看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我连忙拍打着他的肩膀说:“请对叔叔说‘好!’”

小V学舌鸟般说了声“请对叔叔说‘好!’”逗得警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