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锦瑟一半烟灰 (59)
文章来源: 番桥2022-01-17 07:49:33

这是我第一次把小V跟自闭症联系起来。

回到家,我立刻上网查询相关信息。不料这一查,越看越心惊,只觉得细细冷冷的汗珠穿透肌肤,密密爬上了后背, 握住鼠标的手也开始簌簌发抖。

网上说:

  • 自闭的小孩说话迟。(这条没跑!)
  • 自闭的小孩缺乏对视和沟通。(小V向来我行我素,对我们的指令充耳不闻,对外界总有股藐视般的清冷。曾经,我以为他太有个性。)
  • 自闭的小孩没有分离焦虑症。(小V去托儿所的第一天,对于我的离开视若无睹。不过,马戏不也是么?)
  • 自闭的小孩兴趣单一。(小V的爱好就是数数字、写数字、拼数字。每天一睁眼,他就没完没了地从一数到一百,从一百数到一千,从一千数向无穷无尽。刚开始他只是口头数数,后来技能演进,开始用笔写。再后来,但凡手头能拿到的玩具或工具,譬如橡皮泥、积木、刀叉、面条、沙子,他都能把它们摆成数字的造型。我们尝试过让他转移注意力,譬如让他关注颜色和形状。干预小有成效,小V开始念叨:“一个红色的三角形,二个红色的三角形。。。。。。十个红色的三角形。”)
  • 自闭的孩子可能会喜欢自残。(这一点倒不明显。可他满地打滚时,并不会提前考察环境。打滚的过程中若是遇见墙或桌子,该撞上也就撞上了。)

自闭有一个谱系,入谱的孩子可能具备上面列出的共性,也会有千差万别的特点,无法一言蔽之。但是,不管是什么样的特性,都足以把自闭儿童和正常儿童区分开。

第一次,我用去除了母爱偏见的目光开始审视小V。那些个把他与其他儿童区分开来的特性,曾经让我觉得自己的儿子与众不同,自带星光,此刻却渐渐生出了些让我胆战心惊的意味。小V五音不全,三岁前几乎从未哼过曲子,就算是一些耳熟能详的儿歌,他顶多逐字逐句把歌词读出来,从无高低起伏的音调。他也从未表现出任何运动方面的天赋:他不爱蹦跳,不喜户外活动,扔球的准确度远低于比他小了一岁多的马戏。在共情方面,小V表现出的冷漠更是让我心烦意乱,电视电影中那些小宝宝对母亲假装哭泣表现出的深切关怀从未在小V身上呈现过。每次我假装哭泣,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他总是该干嘛干嘛,看都不看我一眼。事实上,他对别人真正的哭泣也无动于衷。记得马戏三个月时,我们带她去看儿科医生。不习惯坐车的马戏哭到肝肠寸断,哭得我握住方向盘的手都在打颤,总觉得她下一秒就会背过气去。我从后视镜里窥看,只见小V漠然地坐在一旁数自己的手指。在马戏哭泣的数十分钟里,他甚至没有扭头看一眼妹妹。看着他七情不具的姿态,我忍不住想,若世上真有《葵花宝典》,需要摒弃俗世杂念才能练就,小V这孩子是绝佳人选啊,他不用自宫就能超脱凡尘的束缚。

各种迹象表明,小V就是谱系一员。而这方面的信息看得越多,我越发感觉晦暗。书上说,自闭症会伴随终身,只能干预,无法痊愈。我深爱的儿子,难道他今后注定要生活在一个谁也走不进的世界里吗?

傅莱明下班回家,一看到我就担心地发问:“亲爱的,你没事儿吧?你的脸色看起来像块青白的帆布,是身体不舒服吗?”

我带着哭腔说:“小V可能是自闭儿童!”

我以为傅莱明会惊到跳脚,或责怪我胡思乱想,没想到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波澜,与过往每一个气定神闲日子毫无二致。他一边挂外套,一边问:“就为这?”

“当然!”我瞪大眼睛盯着他,“难道这还不足以构成一个让咱们的生活天崩地裂的理由吗?”

“崩啥崩,有这么夸张吗?”傅莱明竟是笑了起来。不过,看到我严肃到溢出黑色的表情,他收敛笑容,正色道:“说实话,我之前有过这样的揣测。不过,在尚未确诊之前,我不想让你太过担心,所以没跟你认真谈过。我认为,自不自闭不重要,不管他是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还是和大伙儿打成一片,重要的是,我们当父母的要尽力让他有个快乐的人生!”

我双手握拳敲打着大腿,绝望地说:“怎么尽力啊?网上说,自闭症是终生的,根本无法治愈!”

傅莱明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搂住我的肩,说:“ 别担心,亲爱的。我查过这方面的资料,自闭的有些症状是会伴随终生,但也有很多有效干预的方式,譬如寻找语言治疗。你看,我们已经开始了,不是吗?另外,我还联系了Kidsability,过些天会带小V去面试,一旦小V符合‘特殊儿童’的定义,他们会安排很多免费课程、团体活动和社会资源。我还在儿科医生的帮助下联系好了做自闭测试的专科医生,再有一个多月就能带小V去见他。亲爱的,如果小V被确诊为自闭儿童,那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我们不接受也得接受。我们能做的,只是尽早对他进行干预,这样他就能以最快的速度融入到正常的社会生活中去。”

我倒吸一口气,仰面看着他,说:“原来你做了那么多准备工作!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这又不是买房子,我能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蠢事?你要早说,我会积极配合你带小V去做语言治疗的呀。而且,我很纳闷,你对小V可能是自闭儿童这件事,怎么一点儿也不感到沮丧或震惊呢?”

傅莱明用手擦擦鼻子:“不瞒你说,之前我跟我妈聊过小V的状况。我妈说,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很晚说话,不听指令,兴趣单一,等等,各种相似之处可以列出一箩筐。当然,我小时候并没有接受过任何专业诊断,只是根据我妈的描述,以及我对自闭症的了解,我的表现肯定符合自闭儿童的谱系特性。我记得自己小时候一直不合群,但凡进入人堆就浑身难受,特别想逃离。这种现象一直到我上小学四年级才有了根本性的转变。有一天,我像开了窍一般,突然发现与人交往也不难啊,谈谈每星期六早上的G.I.Joe,讨论下新一集的Star Trek,分享一下刚刚收到的游戏卡片,自然而然就与人打成一片了!自此我就没缺过朋友。说实话,就算到今天,我也并不是特别享受与人扎堆的感觉,但是,如果我扎进去了,别人也看不出破绽。你看我现在,不也过得好好儿的?所以,亲爱的,你不用担心,存在于世上的问题,大多都有解决方案,自闭症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说:“好啊,傅莱明!说来说去,原来你也是个自闭症患者啊?”

傅莱明腼腆一笑,说:“我这不是怕你嫌弃我嘛!自从跟我妈聊过我小时候的表现,我就查过资料,很多权威说法说,自闭症的成因之一是遗传。我觉得小V是遗传了我的基因。”

 

那天晚上,我在电话中自嘲般跟小箩讲起了我家俩男人的“独特”:“要么不下雨,要么来场倾盆雨。有个自闭的儿子已是我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没想到还被附赠了一个自闭老公。怪不得傅莱明有那么多我行我素却又死不悔改的臭毛病,原来他的脑回路在生理意义上就是与正常人不太一样啊!”

小箩说:“你要这么想:如果小V真随了他爸,那自闭症又有什么可怕的呢?顶多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小毛病。这世上谁还没点自己的毛病!所以啊,小V想自闭,那就先闭着吧,等他懂事了,自然而然就会想要走出他的小世界看一看。他会像他爹一样,有自己的好同学,好同事,也会有亲密的朋友。至于情感婚姻,那就更不用担心啦,我干儿子这么聪明这么帅,怎么着也能找到一个好姑娘,像当初你迷恋着他爹一样迷恋着他吧?”

小箩的话让我倍感宽慰。确实,认识傅莱明以来,除去有娃以后略微频繁的争吵,我一直觉得自己幸运:一个平凡的中年妇女还能找到一份如此忠贞的爱情!当然,我觉得傅莱明也够幸运,找到了一个像我这般感情纯粹又忠贞的女人。只要他不犯原则性错误,我一定与他相濡以沫,白首到老。如果小V也能拥有这样的人生,我又有什么可替他担心的呢?

 

对自闭症了解得越多,我反倒越是轻松了起来。如果说,我们对某种事物或现象感到恐惧,就像我刚听说“小V可能是自闭症”时的反应,究其根源,只因为我们对它了解得太少,面对可能出现的后果没有应对方案,只能被动接受,可不就慌了阵脚? 一旦了解得多了,就会发现很多看似巨怪般的存在,实则不堪一击,或至少,我们可以与之搏上一搏。譬如自闭症这件事,始于娘胎,伴随终生,听起来有种无可救药的绝望。然而,很多研究表明,自闭症甚至不能算是一种病症,它只是一套与正常大脑运作方式不太一样的大脑系统,就像苹果与微软,有着不同的操作系统,但谁能说它们中有一个是正常的,另一个就有毛病呢? 世上还存在第三第四甚至更多种操作系统,它们在特定环境下可以完美运作,我们总不能说安装了鸿蒙等非主流操作系统的电脑就是一台生了病的电脑吧?同理,自闭者吃五谷杂粮,备七情六欲,他们也是纯粹意义上的人类,只是与“正常”的人类模型显得不太合拍。在我们“正常人”的江湖里,约定俗成的规则包括喜欢社交,懂得控制情绪,表现合群,等等,不一而足。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很多书籍和网络信息提到,自闭的大脑因为屏蔽了社交的嘈杂,反而更能专注于自己感兴趣的事物。自闭者带着激光般的注意力,向所研究的领域死磕,反而能做出“正常人”无法企及的成就。历史和现实中的很多伟人或名人,譬如米开朗基罗、莫扎特、牛顿、爱因斯坦、乔布斯、马斯克等,根据他们的性情特征,应该都是谱系一员,只是在他们的童年时代,自闭诊断并不普及,所以那些人就成了谱系雷达上漏网的大鲨鱼。事实上,现如今的研究表明,想要在某个领域获取成就,必须拥有远高于普通人群的专注力。这对于喜欢社交的“正常人”来说,是个不幸的消息。而对于自闭者来说,自闭就是他们的超能力!

对于小V可能患有自闭症这件事,我从刚开始的绝望,到慢慢接受,再到对他生出些比以前更高的期待来。有了书籍和网上那些沉甸甸的理论撑腰,我想,等到医生真的出具诊断书那一天,我不会认为这是对小V命运无情的宣判,更愿把它看作是对他先天资质认可的一枚勋章。

当然,不管书上把自闭者可能拥有的未来描绘得有多瑰丽激荡,在尚未抵达这些美好之前,父母所要承受的一切远非遥远的“梦想未来”可以化解。小V的不可理喻,外加马戏的推波助澜,时常把我推向崩溃的边缘,让我怀疑自己能否心平气和地活到孩子们在人生舞台上闪亮登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