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锦瑟一半烟灰 (57)
文章来源: 番桥2022-01-15 07:42:25

我想起进屋时没有看见张帆,便问:“张帆他人呢?不会星期六还在加班吧?”

小箩摇了摇头,说:“他正在准备一项资质考试。这会儿去图书馆了,那里安静些,没娃吵他。他在公司有危机感嘛,总想着多攒些技艺傍身,万一以后被裁了,找下家会容易些。”

我叹息:“中年人的压力,果然无处不在哪!得亏你爸妈在,不然张帆也出不去。总不能留你一个人在家带三个孩子吧。”想起傅莱明的武术班,我不由得又恨得牙痒痒。

小箩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确如此。如果不是我爸妈替我守着这三个娃,我和张帆哪能安心工作呀?我能凌晨四点起来上班,还不是因为我睡得早?要不是我爸妈替我看着孩子们,我每晚陪他们到九十点,半夜再被他们吵醒三五回,暴躁不说,怕早就英年而逝了。张帆倒是夜猫子,可他起得晚啊,每天掐着点儿醒,从起床到出门只花五分钟,要指望他大清早起来帮忙照顾三个娃,只怕我俩每天都得离一次婚。”

小箩让我扶着竹竿,她一边系绳索,一边说:“只是有时候,我也挺内疚的。记得我刚上大学那会儿,我妈如释重负,说终于把养闺女的担子给放下了,以后等她和我爸退休了,就一起游山玩水去,把这辈子想去未去的地方都游上一遍。真到退休时,又放心不下我,一拿到签证赶紧就过来了,伺候完月子伺候娃。一晃他们来加拿大快三年了,还没出过安大略呢。我带他们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阿冈昆公园,那会儿程小野还没出世呢。可就那么一次短暂的旅行,两个娃上窜下跳,把我们紧张得,拉完这个扯那个,就怕哪只小皮猴一激动从山顶上跳下去。我妈说了,以后只要带着娃,她就待家,哪儿也不去。什么风景名胜,如果没有安全放松的心境,都是白瞎。”

想起小V的倔强和马戏的精力,我对阿姨的心情感同身受。有娃在,别说旅游,就是去餐厅吃顿饭都像打仗,不管多么精美的菜式都能吃出快餐的速度感,只想在娃们打翻盘子掀翻桌子之前赶紧填饱肚子。这么想来,小箩父母的压力也是挺大的。我问:“张帆的父母呢?他们有没有过这边来的打算?如果他们能搭把手,也许你父母就不用那么累了。”

小箩摇了摇头,说:“张帆的哥哥在国内,比我们早生娃,我公婆早就被套牢啦。国内放开二胎后,他哥嫂又赶紧补了一胎,老俩口更是出不来了。不过,这样也好。真要把四个老人集齐了,我们还得换个更大的房子,不是?”说到这里,小箩无奈一笑,“可能也是我自私了,非要生那么多娃。把自己绑住倒是无话可说,耽误了我妈的梦想,还是挺内疚的。大概因为是独生女吧,我从小就特别羡慕那些有兄弟姐妹的同学,总觉得他们家热热闹闹的,特别有生活气息,希望自己以后也有一个大家庭。现在倒是如愿了,有了三个娃。可就算有爸妈帮忙,我和张帆也时常处于筋疲力竭的状态。尤其是老大老二上学后,我们不能免俗地开始鸡娃,每个星期有五个晚上要送娃去上补习班兴趣班。孩子们累,我们更累!夫妻生活?早就没空去想了,晚上各回各房,只求能睡个安稳觉。当然,我也从未后悔生了他们仨。娃多了,幸福的时候是真幸福。看着他们仨在客厅追逐打闹,嬉笑着叠罗汉,我总是有种人生巅峰的满足感。他们带给我的幸福不可替代!相信你也有一样的体会:每个孩子都是一座宝藏,有着挖掘不完的惊奇。”

“我完全同意!自从有了娃,我们的世界里有惊吓,有惊喜,就是没有平静,更没有自己。”说完这句,我呵呵补充道:“同样的意思让我说出来,听着怎么就像是抱怨了呢?”

“曼文,你是累的!我和张帆好歹有我爹妈帮衬,你和傅莱明全靠你们自己,还得全职上班。你看,现在节假日我都不敢去找你了,就怕耽误了你们休息。今天看到你来,我真是挺开心的,也有点吃惊。你怎么有空来我家了呢?你没事儿吧?”

我本想跟她说说我赌气离家的事,只是听完小箩的这番话,又觉得我的那些小情绪有点拿不出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比起那些爱泡吧爱泡妞爱出入赌场的人夫人父来说,傅莱明的兴趣爱好简直不知有多正当。也许他上武术班的时机有欠考虑,可他一向就是这样的人啊,大事谨慎,小事不过脑子。婚前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会儿又何必单揪着这一桩耿耿于怀?

我摇摇头说:“没事儿,就是好久没见你了。傅莱明主动提出看娃,放我半天假,我就跑过来找你玩儿。对了,你怎么把家都快清空了呀?我刚进来时,看着空荡荡的客厅,还以为进了售楼处的样板间。阿姨说你玩什么断舍离,这么时髦?”

小箩耸了耸肩,说:“也是一时起意。你知道我们家原来有一台钢琴吧?两年前程小牧说他想学钢琴,我觉得这个爱好不错啊,有气质,有技艺,以后申请大学时,写在简历上说不定还能加加分。于是,我花大价钱给他买回一台钢琴,还请了一对一的老师教他。学了一年多,那小子新鲜劲儿过了,就不好好练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段时间,我软硬兼施逼着他练,真是耗尽了毕生的内功,亲子关系无比恶劣。今年初,程小牧开始油盐不进,鼓励没用,惩罚没用,基本上我每天得吼他一顿,他才能勉强坐下来练上半个小时。有一天,大概是我吼得太厉害,程小牧彻底撂挑子了。他说,本来他对钢琴还挺有兴趣,可我每天逼着他练,让他很生气,所以他坚决不练了,再也不练了!他说,他看见钢琴就想起我生气到扭曲的脸,让他一点也喜欢不起来。我一怒之下就把钢琴挂网上卖了,本想让他领受一个人生教训,没想到那小子若无其事,一副解脱了的欠揍样,不知有多开心,对我竟也重新亲热起来。这让我反思,我每天逼他练琴意义何在?是,会弹钢琴很牛逼,可世上那么多人根本不识五线谱,不也过得好好的?说到底,会不会弹钢琴,不过是人生的一种选择,如此而已。而选与不选,并没有好坏之分,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上天对人是公平的,我们明面上的每一种得到,都伴随着背后的失去。弹得一手好钢琴,大概率是因为失去了童年时自由玩乐的时光;收获爱情,就放弃了约会市场的整片森林;步入婚姻,便不再拥有单身时的肆意,而是要学会与爱人妥协着生活;生了孩子,那就更别提了,再也没了想走就走的自由。诸如此类,无穷无尽。所以啊,我们选择的生活,哪有高低贵贱之分?在满足了基本生活需求的前提下,自己的快乐程度,才是判断人生是否成功的最重要的指标。前些天我们请的水暖工,干一天活儿收费大几百上千刀;给我家卫生间铺地的砖瓦工,干了不到一个星期,收费五千刀。若用金钱来衡量成功与否,这些手艺人不见得比我们这些所谓的专业人士差啊,更关键的是,他们过得开心,哼着曲儿就把活儿给干完了。哪像我,整日里愁眉苦脸,眉间都快熬出川字纹了。而我每天鸡娃,无非是想让孩子们沿着我的意愿前行,可是,如果我的意愿如此完美,为什么连我自己都没能达到理想的境界,成日里还在为职场安全深感担忧?所以说,把他们复制成另一个我,意义又何在?是的,也许他们会成为医生、律师、企业家,拥有比我更光鲜的职业,又如何呢?每次见我的家庭医生,都发现她忙得像陀螺,一个病人接着一个病人地看。她说她经常忙到没空吃午饭。噫,饿着肚子面对一屋子愁眉苦脸的人,这种活儿,求着我干我还不乐意呢!”小箩一哆嗦,像是“无法按时吃饭”这件事化身蜘蛛,爬上了她的肩头。她笑着甩了甩头,说,“所以啊,那些传统意义上的成功人士,看起来名利双收,我们不知道他们背负的压力和为之付出的代价。所谓欲戴皇冠,必承其重!你看,我邻居家的房子漂亮吧?他们是商人,成日里飞来飞去,如画庭院只归保姆和他们的宠物猫专享,是不是很讽刺?”

小箩用力过猛,啪地把手里的绳索扯断了。我递给她一段新的绳索,她谢着接过,扑哧笑道:“扯远了!最近在花园干活时,喜欢思考人生,见谅哈。话说那次处理完钢琴,我发现心里倒是轻松了许多,就像丢弃了一个让我压抑已久的包袱,至少我不再为哪个孩子没有认真上补习班而暴跳如雷了。这之后,我开始反思我所拥有的每一样物品的意义:它们的存在,是让我和我的家人变得更开心呢,还是起了反作用?这么一归类,真是让人吃惊,我发现,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其实有限,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只需用上家里三分之一甚至更少的东西就可以过得很好。孩子们的玩具铺天盖地,可是每一样他们都只玩一小会儿就弃之不顾了,每天我还得费劲巴拉地替他们归置,不知多上火。我让他们每人挑选五件最心爱的玩具,跟他们说剩下的要送给那些更需要这些玩具的小朋友们。他们刚开始不乐意,说每一样他们都需要,我就让他们自己收拾,过了几天,他们就主动要求把玩具分给其他人了。我捐了几麻袋玩具,顺便还处理了三五个玩具柜,之后每天打扫战场就省心多了,孩子们自己就能完成。还有衣服,满满当当地挂在衣橱里,许多衣服一年四季穿不上一两回,好多甚至还挂着标签。除了占用空间,实在是没什么价值。我留了五六套工作套装,两套晚礼服,还有一些休闲装家居服,剩下的全处理了。现在衣柜里清清爽爽,跟宜家样板衣橱似的。而且每一件都是自己特别喜欢的,拿起来就穿,不知多舒心。说实话,丢弃的那一刻会心疼,但之后带给我的轻松感却无可替代。现在,我反倒觉得越来越接近心灵自由的状态了,就算我和张帆丢了工作又如何?我们随时可以把这个房子卖了,东西少,搬起家来也不麻烦。最重要的是,最亲爱的人都在身边,到哪里不能生活呢?租个大篷车都能过得开心。”

我笑着接茬:“那是!只不过种花种菜可能就没那么方便了。或者,你可以在大篷车顶部也安装几个苗圃床?保证阳光充足,雨露均沾,长势错不了!”

“谁说不是呢!”小箩咯咯笑着,挺直了脖子,扭动起肩膀和腰肢,哼唱起了电影《大篷车》的主题曲,“寻找那个失去的传说,不管到荒野还是去沙漠。。。”

 

和小箩畅聊了一下午,我只觉得神清气爽,对傅莱明的那点怨忿早在不知不觉中就消散了。 也许,在双职工家庭中,夫妻对于自由时光的争夺就如同跷跷板,你高我就低。我阿Q地想,就让他赢吧,谁让他的体重比我多出六七十磅呢。当然,说服自己的更核心的理由是:谁让我是妈!似乎自古以来,妈妈就注定要在照料孩子方面比爸爸付出更多。

我推开家门的那一刻,傅莱明从孩子堆中探出脑袋来,脸上有惊喜,有焦虑,还带了些歉疚。他说:“亲爱的,很高兴看到你回家!你下午过得好吗,有没有做一些让你感觉放松的事?”

我轻快作答:“我去找小箩聊天啦。你怎么样?晚饭吃了么?”仿佛之前的争吵根本不存在。

傅莱明也放松下来。他摇了摇头,说:“还没。我们吃了些零食,玩了一下午的游戏。你吃了吗?”

“没呢。我从小箩家带了些新鲜蔬菜,这就给大家准备晚餐!”

傅莱明跟着我走进厨房,小V和马戏也紧跟了过来,跟我腻歪了一会儿,就吵吵嚷嚷地拽住傅莱明,想要把他拉回客厅去。傅莱明一边抵御着孩子们的拖拽,一边说:“亲爱的,我想告诉你:我是多么感谢你平时花时间陪伴孩子们,让我有空看球赛,玩游戏。印象中,我从未独自陪伴他们超过两个小时。今天跟他们相处了一下午,我意识到这是一份多么甜蜜但又艰巨的工作!老婆,你辛苦了。我也自私了,不该撇下你去报什么武术班。明天我就把班退了,或者跟老师商量一下,延一下期,等孩子们大一点再去。我要多花时间陪着孩子们,让你有喘息的时间。”

我歪着头,抿嘴微笑着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比起退班,你的理解对我来说是更大的安慰。放心去上武术班吧!这是能让你开心的事,我本就不该阻拦。我们当初就承诺了要让彼此开心的,不是吗?”我朝他眨了眨眼,去水池边清洗蔬菜。

傅莱明跟了过来,从背后抱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说:“谢谢你,我亲爱的向日葵!谢谢你为这个家的付出。我想让你知道,我内心里有多感激你对我兴趣爱好的支持!咱们这样安排好不好,我每个星期去上三次武术课,而每个周六或周日,你可以选择半天或一天去干任何你想干的事,把孩子们交给我,就像今天一样?”

我扭过头,伸出一只湿淋淋的手掌,跟他愉快相击,大声说:“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