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锦瑟一半烟灰 (44)
文章来源: 番桥2022-01-02 08:49:40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和傅莱明就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我俩直奔McMaster病童医院。

重症监护室(“NICU”)在病童医院的顶楼。我们在前台登记填表时,被告知NICU是加拿大所有病童医院中最高规格的重症监护了,几乎所有入院的儿童都必须得到隔离式般严格的照护。护士给我们详细讲述了NICU的出入规则,包括进出病房要洗手;要更换NICU的特殊制服;不能看望除了自己孩子之外的其他病童,以免交叉感染;等等。我惦记着儿子,听得有些焦躁,但还是严格按照流程执行完毕,然后拿着家长卡直奔小V的床位。

第一眼看到小V,我的心一阵抽搐。他看起来似乎比生下来时更小了一点,全身赤裸着,只穿了个纸尿裤,躺在一个几乎完全封闭的玻璃盒子里。他的两只小手握成拳,紧紧贴在小脸的两侧,看上去孤独无助。他头上、脚上、还有胸前都绑着导管和针筒,脑袋正前方的那个针筒特别扎眼,被白色胶带绑定在前额,连接到胶带另一侧的塑料管上。塑料管的另一端连接着几个蓝色顶盖的小导管,最后汇合到小床上方的输液瓶。我看了一下输液瓶上的成分,心里又是一颤,我的宝贝儿子出生才三天,就被用上了抗生素。

此刻的小V正在沉睡,安静得像个天使。负责照顾他的护士跟我们说,小V的一切指标都还正常,只是心跳有异。从昨晚到今天早晨,已经有两位儿科医生相继查看过了,具体检测结果尚还未知,得等上两天。她说,过会儿会有哺乳咨询师过来教我怎样泵奶。虽然医院定时喂小V配方奶,但对于病童来说,最理想的食物还是母乳,可以帮助孩子快速建立起免疫系统。她说,小V应该很快就会醒来,到时候我可以跟他肌肤贴肌肤地母乳喂养。她给我搬来了一张凳子,放在小V床边的小隔间里,一拉上帘子,就是一个隐秘的空间。

我简直等不及要把小小的儿子抱进怀里。小V一醒,护士就把他从玻璃保温箱里取了出来。而我早早就脱去上衣,只是披着医院蓝绿色的袍子,张开双臂等候着。小V身上的导管针筒叮呤咣啷地响动着,他也闭着眼张着嘴哇哇直哭。护士把他送进我的臂弯,小V的小脑袋很自然地就转向我的胸前。他张开小嘴衔住乳头,安静地吮吸起来。

我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我小小的儿子,你来到这个世界才三天,却已遭遇了这么多针筒药水,还不得不独自在玻璃盒过了一晚。你醒来时,找不到妈妈,一定很孤独很害怕吧?

我闭上眼,让眼泪静静地流淌,全然不顾护士还在一侧。我哼着催眠曲,在椅子上轻轻摇晃,却是不舍得让小V离开我的肌肤一寸,好让他尽情感受妈妈的体温和心跳。不知过了多久,护士说哺乳咨询师莎拉过来了,让我跟她去学怎样泵奶和保存。这样就算我不在医院,护士照样可以给小V喂母乳。傅莱明见我起身,飞速脱掉自己的上衣,把小V接了过去,紧紧把儿子抱在怀里。

我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莎拉穿越重症监护室的大厅,去了另一侧的吸奶室。吸奶室里摆放着八台汉语词典大小的美德乐吸奶器,据说是医用级别,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交响乐。莎拉说,交响乐是目前市面上最高效的吸奶器了,用起来也相对舒适,但因价格昂贵,一般只是在医院或专业租赁公司才会配备。她给了我一套全新的吸奶配件,包括导管、奶瓶、和用来覆盖乳头的两个漏斗形吸盘。她手把手地教我如何使用吸奶器,说第一次用可能会感觉不适,但习惯后就会容易得多。她建议我头一个月每隔两小时吸一次,每次二十分钟。等身体的产奶量上去了,慢慢再改成三小时一次。我来不及琢磨她这段话的含义,只是领了圣旨般把手机上的闹钟调成每隔两小时响一次,全天循环。

第一次吸奶的经历,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惨痛!吸奶器有规律地一收一放,我的胸被紧紧贴附在漏斗吸盘上,乳头跟随着一张一缩。这种收放,十次八次还可忍受,数百次同频运动,慢慢就有了撕裂感。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疼痛感越来越明显。我开始胡思乱想,觉得古代酷刑中,怎么没想到要发明一种类似于吸奶器的装置呢?乳头这么敏感的部位,很容易产生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啊。

更悲催的是,如此被折磨了二十分钟,每只奶瓶里只有极为稀薄的一层,薄到刚刚盖住奶瓶的底部,只能用毫米计量。颜色还不是想象中的乳白,看着油腻腻的,泛着明黄。我瞪视着“战果”,忍不住又掉下了泪。机器如此大功率运作,我的产奶量尚且如此之低,小V就算使上吃奶的劲儿,他能吃到几口?可不可以合理猜测:过去三天,他连一滴母乳也没能吃上?

我带着“战利品”返回小V的病床,有些羞愧地把奶瓶递给了护士。护士看了,却说正常,第一次挤奶大都如此。她说,这层油亮的黄色液体叫初乳,极有营养,她会把初乳加到小V的下一瓶配方奶中。她说,只要遵从莎拉给出的方案,坚持泵奶,产量一定能上去。她让我带上泵奶配件包,说我们入住的麦当劳慈善中心也配备了泵奶室,每个房间还有冰箱可以存储母乳,所以我可以随时随地地泵。她笑眯眯地鼓励我:“为了小V,一定要把自己泵成奶牛哦,加油!”

小V在保温箱中酣睡。护士说离下一次喂养还有两个小时,建议我们出去转转,换个心情。我感觉有些饿,就和傅莱明在医院餐厅买了汉堡,将就着吃了一顿。之后,我们根据医院给出的信息,前往麦当劳慈善中心办理入住手续。

麦当劳慈善中心距离医院只需步行五分钟,相当方便。只是我三天前刚动过剖腹产手术,怕伤口裂开,这一路走得小心翼翼。短短的一程,在傅莱明的搀扶下,我们走走停停花了十多分钟。

进到房间时,我们被小小地惊艳了一下。房间出奇地大,不仅有开阔的卧室,还自带客厅。整个房间的布置可与商用星级宾馆相比拟,窗明几净,床单洁白整齐,电视、沙发、冰箱等一应俱全。前台告诉我们,每个楼层都设置了单独的泵奶室,二十四小时开放。她还说,如果我们在房间觉得闷,一楼有好几个活动室,提供各类棋牌游戏,还有专门为小朋友设立的室内游乐场,因为有些家长不得不带着家里的其他孩子长期住在这里。她说,一楼的餐厅里每天都有大厨提供三餐热饭热菜,但如果错过了三餐也不要紧,餐厅冰箱里永远储备着足够多的酸奶、三明治、水果等,不用担心会挨饿。

更让我们震惊的是,麦当劳慈善中心的所有设施都是免费的,包括食物。每个房间只需支付$12/天,用于补助清洁工的费用,其他都由慈善机构覆盖。前台说,每个入住的家庭都有一个正在重症监护室里被抢救的小孩,所以他们的心里都很苦。能为他们提供一个像家一样温暖的地方临时憩息,至少能让他们备受折磨的心得到一丝慰籍。一番话,听得我眼眶湿润。我想,以后有慈善捐款的计划,我一定要捐来这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楼上楼下地转悠了一圈,手机发出提示,提醒我下一轮泵奶的时间就要到了。我赶紧回房拎了配件包,走去本层转角处的泵奶室。

泵奶室的设置很人性化,里面有沙发,有电视,还有小点心,让新妈妈们能够在一个愉悦舒适的环境中产奶。仪器也是与医院同等级别的美德乐交响乐。第二次泵,我感觉略好一些,没疼到虚脱。泵出的奶还是油亮的黄色初乳,只是出奶量似乎略有提升,目测比第一次多出两毫米。这让我心里略有了底,感觉成长为奶牛指日可待。

我小心翼翼地把初乳倒进医院提供的存储管,回房放进了冰箱。傅莱明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经历了从昨晚到今早的折腾,他看起来心力交瘁,胡子长长了好几寸,他也没空捯饬。我清理完泵奶的配件,也觉脑袋晕沉,就爬到傅莱明身边,跟他一起睡了过去。

我们是被下一场泵奶的闹铃叫醒的。我赶紧收拾了一下,赶去泵奶室。积少成多,两次的奶量汇集起来,竟然装满了一只小导管的三分之二。我拎着这份沉甸甸的母爱,跟傅莱明一起走回医院。

小V正在睡觉。可能是逐渐适应了保温箱的生活,他睡得安详,脸上还隐隐带着笑意。我俩坐在保温箱一侧,花很长时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内心充满了爱恋与担忧。医生的报告还未出炉,我们至今不知儿子哪里出了问题,只能坐等。

突然,床头上方显示心跳的仪器开始哔哔哔地报警,原来是小V的心跳降到了80以下。对于小婴儿来说,这显然是一条禁戒线。我的心跟着悬了起来,不自觉地站起身来,一会儿看着心跳仪,一会儿望向傅莱明,感觉无助又惊惶。我示意傅莱明去找主管护士,问一下什么情况。只是片刻工夫,傅莱明还未来得及动身,报警器又停住了。小V的心跳慢慢加速,上了一百,120,140,逐渐回归到了婴儿的正常水平。我们长呼一口气,重又坐了下来。只是坐定没到五分钟,报警器再次响起。傅莱明坐不住了,一溜烟跑去护士办公室,把她叫了过来。护士说,心跳上上下下的应该没有大碍,但如果一直停留在警戒水平,就需要去找医生了。她让我们安心一点,根据医生传来的消息,有关小V心脏测试的报告明天就能出炉。

护士说完,就忙着照看别的病童去了。我和傅莱明大眼瞪小眼,看着屏幕上小V的心跳如过山车般忽上忽下,我们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说不出的难过和担心。这孩子是怎么了?孕期的我牢遵医嘱,孕妇维生素一天也没停过,再加上我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不吸毒,甚至不去看那些能让我心跳加速的恐怖电影,生活方式再健康不过。饮食方面,除了头三个月吐得厉害没好好吃饭,从孕中期开始,每餐我都力求营养均衡,荤素搭配。不管自己爱吃不爱吃,只要是对婴儿有利,我捏着鼻子都能灌下去。如此谨小慎微,为什么我的小V,此刻却躺在重症病房?

郁闷地盯住屏幕看了很久,我问:“是不是咱俩年纪太大,精子卵子都已错过了制造生命的最佳时机,所以会出现现在的问题?”傅莱明摸了摸我的头,说:“对于生孩子这件事,咱们极有诚意,已经做到了我们所能做到的最好。小V感受得到爸爸妈妈的努力,所以他也会努力做一个健康宝宝的。咱们仨坐在同一条船上,谁也不会放弃谁!”

这时候,对面病床的婴儿开始啼哭,且越哭越大声。他/她的父母显然不在监护室,而护士对此似乎也已司空见惯,并没有人走过去安慰。小婴儿哭得声嘶力竭,似乎遭遇了世界末日,哭得我和傅莱明额头手心都冒出汗来。我悄声说:“ 我特别想过去抱抱这个孩子。”傅莱明捏了捏我的手掌,表示他也有同样的心思。可我们都知道医院的规定是不允许接近别的病童,谁知道我们身上是否携带着对别的小生命而言可能致命的病菌呢?

我俩相视苦笑,一起站起身来,决定去病房外的访客休息室透透气。

 

休息室里坐着一对年轻的父母。俩个人都红肿着双眼,还挂着黑眼圈,看上去疲惫不堪。我们坐下后,傅莱明跟他们问了声好,一来一去就聊上了。那对年轻的夫妇来自邻省温尼伯格,男的叫杰森,女的叫温蒂。他们五个月大的小女儿杰西卡患了一种罕见的基因病,被送到了这里。杰森说,他们也住在麦当劳慈善中心,已经住了三个多月了。此刻的小杰西卡正在呼吸机上,医生告诉他们情况并不乐观,这几天让他们考虑是否把呼吸机撤下来。如果撤下呼吸机,最乐观的情况是孩子能挺过来,从此可以自主呼吸,但更大的可能是杰西卡会停止呼吸。他们不想放弃,但也明白女儿不可能永远生活在呼吸机下,该面对的总得面对。这几天,他们需要作最后的决定。 “如果把杰西卡留在呼吸机上,总还是有希望的,是不是?也许她自己就会慢慢地强壮起来;也许过些日子医疗科学会有突破性进展;也许会有特效药问世;也许。。。。。。”温蒂说着说着,把脸埋进手心,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她还那么小,她还没穿上我给她买的第一件小裙子。”

我低下头,掉下泪来。我感受得到他们的悲哀。虽然小V的情况看起来乐观许多,这两天里,我何曾没有设想过最坏的可能?每次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已心如刀绞。

手机上的闹钟又一次响起,提醒我泵奶的时间到了。我们跟温蒂和杰森告别,真诚祝愿在小杰西卡的身上会有奇迹降临。离开休息室走向泵奶间时,我的心里更堵了。世上还有什么会比与自己的孩子生离死别更令人心碎的事呢?小V情况不明,我暂时还能装一下鸵鸟。可万一小V身上也携带着致命病因,从今往后的我,还能快乐么?

一边流泪,一边泵奶。二十分钟后,我起身把瓶里的奶倒进了水池。心里有那么多苦涩,大概泵出来的奶也是苦的吧?我不要让小V喝这样的奶。

这么一想,倒是清醒了许多:以后泵奶时,还是要调整好心情。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在事情没有变糟之前,努力做一名快乐的奶牛,这是当妈妈无可推卸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