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锦瑟一半烟灰 (53)
文章来源: 番桥2022-01-11 08:47:08

事后,我跟小箩描述独带俩娃的奥德赛:“感觉那一夜,我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竟是通体舒泰。从今往后,我的人生就进阶到了‘给点阳光就灿烂’的高级自足状态。”

小箩头发乱蓬蓬,脸色灰扑扑,语气中带了些厌世的疲惫: “自足?你确信不是自虐?”

我递过一袋小核桃,说:“你懂的,选择当妈已是一种自虐。有娃的这两年,我整个人都被拴牢在了孩子身上,再无说走就走的自由,附带着拔不完的白发,和碎成渣的睡眠。然而,孩子们带给我的喜悦如此丰盛,这是用以往生命中任何看似珍贵的东西都无可替换的。如果上天给我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会毫不迟疑地选择有娃的人生。”

“听起来,生活把你锤打得心满意足?”小核桃给小箩的脸略增血色,也让她的语调开始微微上扬。

“心满意足?”我失笑。这个词,此刻于我,就像是长了翅膀的淘气天使,多数时候遥不可及,却又好像时时经过,与我撞个满怀。我感觉已经无法用任何词句来精准形容自己的生活状态,分明前一刻还暴躁郁结,分分钟想要原地自爆,下一刻已是惠风和畅,似乎人生不可能更加美好。这一阵阵毫不兼容的情绪,来去如风,不是带我上云端,就是拽我下深渊。喜怒之两极,切换如此自如,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已迈入了Bipolar的黑带九段。

我沉思着,说:“不可否认,我时常感到心满意足,孩子们可爱乖巧时,偶尔我能连续睡上三五个小时时。。。只是,生活如牌局,大部分时候我们得到都是一手鸡零狗碎的烂牌,强撑着打完而已。是喜是忧,还不是看我们自己如何定义?如果不能在琐碎晦暗中觅得光亮,在嘈杂纷乱中探取安乐,也就是所谓的‘给点阳光就灿烂’,大概就只能是走火入魔。到时候经脉逆行,行状疯癫也不是没有可能。”

小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又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你说,明明老公还是那个老公,娃娃也都是可爱的娃,那生活中的积怨从何而来?”

在我看来,娃娃们的烦扰家家相似,无非就是“我可以毫不犹豫为他们而死,可我也时常想要掐死他们”的暴躁父母心。小箩口中的积怨,多半还是指向了婚姻中的不如意。

“也许是七年八年九十年之痒?”我打着哈哈。

聪明如小箩,行至婚姻的藕花深处,尚有这般疑问,我就更没了答案。说实话,不管在外人(包括小箩)看来,我与傅莱明的婚姻何等幸福,对生活,我心中也有着同样的疑问。相信傅莱明也是一样。婚姻进展到一定阶段,彼此不说两看两相厌,最初的浓情爱恋肯定也已被柴米油盐日渐稀释,看向对方的眼神再无柔光,再无滤镜。

记得初约会时,一起进到厨房做意面。傅莱明的下颌沾了一抹番茄酱。在我看来,那番茄酱的色泽如珠玉般莹润,气味像春天般清甜,我看了又看,竟是不舍得用手指擦掉,只是捧过他的脸,用舌尖轻轻舔去,顺便送上一个香吻。

现如今,番茄酱就是番茄酱,再不会是其他。

 是的,不管热恋时双方有多琴瑟和谐,就算有了矛盾,也乐于相互迁就,荷尔蒙一旦褪去,心境就是另外一番光景。那个又臭又硬的自我会渐渐浮出水面,时不时跳出来审视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成败得失:这些年的喜好取舍是否符合自己最本源的心境?那些为对方做出的改变是否得到了善意的回应?那些个为了博取对方欢心的委曲求全是否值得?更多时候,会默默在心底举张计分卡,盘算着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究竟是占了上风还是落了下风,譬如:这已是我本星期第五次清空洗碗机,他明明时常路过厨房,为什么就不能动动手指?洗衣房的干净衣服已堆成小山,我不叠,他就不能代劳一下?这个周末,他连睡了两天懒觉,怎么就不能主动起床带娃,让我也享受一次赖床的滋味?

诸如此类的小摩擦,生活从来不乏素材,日日成筐奉上。好在相处多年,又有了俩娃,不免皮糙肉厚,那些细腻的小心思也没有太多存放的空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除非疲累积聚到一定程度,思绪情绪会齐齐短路,那些过往不起眼的星火,也能燎原出个灾难现场。

毋庸置疑,人脑的运作在睡眠严重缺乏时,会对现实产生扭曲效应,让原本美丽的逊色,让原本平常的狰狞。有娃以后,因为常年缺觉,傅莱明身上很多以前让我觉得新奇浪漫的习惯,也渐渐变了味。他的生活极其没有规律,平日里被上班这个强大的机制压制着,尚能早睡早起。一到周末或假期就大撒把,总是熬夜看比赛,玩游戏,直到凌晨。早晨则从中午,甚至下午才会开始。没娃时,他当夜猫子,我并不在意,他在书房折腾他的,我在卧室睡我的觉,井水不犯河水。他喜欢在我睡着时摸摸我的头,把我摸醒,只为了告诉我他爱我。虽然这种脑回路比较清奇,以前有大把光阴可以浪费在睡觉上,倒还觉得甜蜜,就算我被吵醒,第二天集体睡个懒觉就都补回来了。当了妈就不一样了,但凡孩子们一有点风吹草动,我就能醒。敏感的代价就是睡眠时间被无限压缩,每天睡眠都极其不足。而一旦被吵醒,很难重新入睡。这种时候,他的浪漫表达就会让我有股说不出的无名火,每每被吵醒,我都会在心里一声狂吼:“滚开,别爱我,让我睡觉!”

 

马戏半岁之后,睡眠稍微有了些规律。多数时候,都是我带着俩娃睡上层卧室,傅莱明睡下层客房,毕竟我尚在产假中,而他还需要每天上班。爱熬夜又独霸了一层楼外加地下室的傅莱明,不仅重新用上了他那台噪音巨大的旧风扇,还养成了一个恶习:喜欢在半夜三更给自己加餐,整出惊天的动静。我那已被孩子们折腾得支离破碎的睡眠,时不时还要被他的夜半餐饮声补上几刀。这让我的暴躁与日俱增。

一个疲累的周末夜晚,我十点多就摒弃了电脑和微信的诱惑,熄灯上床。娃们没有周末的概念,他们想醒就醒,我也不得不时刻准备着早起。

十一点多,我如愿进入睡眠乡。小V大概是做了个噩梦,把自己吓醒了,哭哭啼啼找妈妈。我挣扎着从梦乡中爬出来,拍着他的背,一起慢慢重新入睡。。。

十二点整,闹钟嘀嘀嘀狂叫起来,大概是白天小V玩耍时遗留的杰作。我强压住被夜半铃声搅出的狂乱心跳,摸黑开了灯,按掉闹铃。不知等了多久,地老天荒那么漫长,总算又有了睡意。。。

凌晨两点多, 猪队友傅莱明闪亮登场。他从地下室进入厨房,叮叮咣咣地调制他的午夜饮品:巧克力牛奶。大概他正和狐朋狗友熬夜玩游戏,此刻冲个饮品还不舍得断线,挂在手机上聊,双手又不够使唤,他把手机调成了免提模式。通话声在静谧的夜里听着无比突兀。

前两次被惊醒冤无头(总不能责怪两岁的儿子),这一次被吵醒债有主!我龙卷风似地冲下楼,当着他的面把厨房的门狠狠关上。力道之大,感觉整层楼都震了一震。

这么做,其实得不偿失。电话和冲饮品的声音只是刺激到了我,我关门的声音却把两个孩子一起吵醒了,开始大哭。这下我彻底没法睡了,忍气吞声对他们百般安抚。傅莱明讪讪地跟上楼来,把小V抱到客房跟他同睡,留下我和哭啼啼的马戏。

不知过了多久,马戏消停了,我却再也无法入睡。客房嗡嗡的风扇声爬上楼梯,飘入二楼的房中,在寂静的黑夜里听着格外刺耳,我圆睁着双眼,在黑暗中咬牙切齿,想着明天就要把他的风扇扔进垃圾堆。辗转反侧间,更是越想越气,我好意让他独睡,让他在周末补补元气,好应对下一周繁忙的工作。他倒好,熬夜和朋友们打游戏,还在半夜里粗声大气地吵醒我。这么不体贴的丈夫,我要他何用!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明天就要和他离婚!

只不过第二天太阳升起时,这份情绪也就如同露珠一般,跟着阳光升腾消散了。多大点事儿啊,忍一忍不就过去了。看到他顶着黑眼圈送上的丰盛早餐,还有一脸做错事后的谨小慎微,我也不再忍心责难。毕竟,除去夜猫子习性,他是一个好丈夫,对孩子们也无可挑剔。我挥一挥手,告诉他下不为例,让他回房补觉。他一向喜欢在清晨时分睡成一根人事不省的木头。

当然,傅莱明道歉时是真诚的,再次犯错时也绝对无辜,永远是一副“臣妾初犯”的死相。我怀疑他脑袋中长着异于常人的弦,平日里我行我素,只有在触及我的怒火开关时才稍作收敛。过些日子再踏雷区,让我周而复始地在暗夜中对他咬牙切齿。

掐指一算,这已是我们相识的第七个年头。果然,在彼此身上再也看不到光!

 

好在,孩子们一天天地长大着。他们浑然天成的可爱,是一切劳乏的解药。每当我烦乱癫狂之时,他们总能用无邪的笑容将我七窍升腾的青烟拂去,用腻歪的拥抱将我郁闷狂躁的心绪转成蜜汁之甜。只要看到他们天使般的面容,我就觉得,生活哪有过不去的坎!

孩子们成长得如此之快,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中年妇女的体力和智商已经跟不上他们的步伐。与凡事迟缓的小V相比,马戏行走在了另一个极端。她大动作进化飞速,一个月就倔强地在襁褓中伸挺起了脖子,三个多月时已能稳稳坐起。差三天才满十个月时,马戏猝不及防地在我们面前走了好几步。等到十一个月时,她已是满屋飞奔。而一旦马戏发现自己可以自由主宰行进的方向,我便像只随时上足了弦的闹钟,再无松懈之时。

马戏是个意志坚定的小姑娘,但凡选定一个方向,就算前方是高山大海,也不能让她掉头。外出散步时,我们总得跟随她选定的方向,不然,就等着绕小区一周再与她重逢。她无知无畏,对自己的决定谜之自信,且毫无商洽的余地,我们除了听她的,还是只能听她的。自从看到她在闹市中自顾奔走的背影,我开始频繁地做起同一类噩梦:我们带马戏逛街,一转身,女儿不见了,遍寻不着。每次,心头的慌张总能把我急到自然醒。

虽说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在我行我素这一点上,兄妹俩倒是像极了他们的爹,有着无限多共通之处。但凡小V想做的事,我们赞成也好,反对也罢,他听不见别人的声音,只是一往无前。两岁多的小V疯狂迷恋上了数字和字母,满世界寻找他熟知的符号。有一次,我在前院拔蒲公英,让孩子们在身边的草地上玩耍。只挖得三五株,就听得门前马路上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我循声转身,顿时魂飞魄散。我看到小V正蹲坐在那辆鸣笛的汽车跟前,逐字逐句地读着车牌上的字母和数字,而马戏则正在奔向汽车的路上。汽车显然是正在行驶中,被小V强行拦截下来的,司机只能无奈地按响了喇叭。幸好家门口的马路僻静,都是同一小区的住户进出时借个道,时速限定也低,总体安全指数相对较高。这也是当初我们决定买下这座房子的重要原因。如果当初选择把家安在一条繁忙的主干道旁,我不知道小V这孩子能活过几集。

可以想象,家有两个一根筋的娃,我的生活是如何被逐渐缩小到了家的范围。如果傅莱明不在家,我没有勇气带俩娃出门。我甚至无法轻易打开家门,不然两个孩子一个往东跑,一个往西跑,我追哪一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