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锦瑟一半烟灰 (14)
文章来源: 番桥2021-12-01 05:13:47

不管多么煎熬的日子,总会过去。无论多么不舍的时光,也得告别。和父母共处的一个月,并没有抚平我的伤痛,但他们涓涓细流般的关爱,还是在一定程度上治愈着我。小到每一份家常菜,细微到每一句唠叨,都在告诉我,我不是世界的弃儿,父母的爱一直都在,从未远离。

记得当年上大学,妈妈说她和我爸送我到宿舍,本以为从未离家的我会和他们执手相看泪眼,不料我只是简单说了声再见,转头就跟新认识的舍友们热络起来,伤感的只是他们。这些细节,我已不记得,倒也间接印证了妈妈的话:当年与父母的离别并无波澜。

这次不一样。在机场托运完行李,父母按规定止步于安检入口处的玻璃门。我跟他们说了再见,转身入内。玻璃门在身后悄然关闭,我的眼泪瞬间喷涌而出。我不敢回头,快步走向安检台,只是在进入安检通道,把随身物品放入运输带上的灰色行李盒时,才假装不经意朝门口回望。他们还站在原地凝望着我。我再次朝他们挥挥手,一狠心,大步走过了安全门。我在心里说:“再见了,爸爸妈妈!我会好好生活。”

十四小时的飞行旅程,我有一大半时间处于昏睡状态。往事不堪回首,未来又全无规划,我找不到让自己清醒的理由。一个多月前订下机票,全因一时气愤,我并不知道去了加拿大以后我要干什么,也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甚至不知应当如何与当地人沟通。虽然我从初中就开始学英语,也在大学时顺利考过了四六级,甚至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外企工作,然而,我的英语水平大部分停留在阅读的层面上,对于真枪实弹的当面交流全无信心。记得在曙光时,好几次美国总部的财务总监想与我电话沟通,我都借口时间不凑巧,与他改成了电子邮件往来。这也是昆鹏对我不满的地方之一,他认为我主动放弃与顶头上司面对面交流的大好机会,说明我毫无自我提升的动力,凡事随遇而安。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到我五十年以后的未来。

想到昆鹏,想到未来,我觉得自己毫无希望,各种人生暴击在三万英尺的高空如幻灯片般从我脑海中闪烁而过。我感觉自己的心境比沙漠更荒凉,比大海更咸涩,只能疲倦地叹了口气,卷过飞机上分发的蓝色小绒毯,继续昏睡。

一路向西,大部分时间舷窗外都是黑夜,真是好睡。整个行程,我除了吃了两顿飞机餐,喝了一次水,填了一张报关表,基本上都在睡觉,连洗手间都未曾去过。记得我身边坐了个中年人,每次睁眼我都能看见他精神抖擞都坐着,或看电影,或读书,似乎一刻也未入睡。“真是个精神饱满的人哪!他的生活一定充满了希望吧!”我在心底羡慕着。

中年人每次看向我,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在机长播报还有二十分钟就将抵达多伦多时,我终于清醒过来,在座位上正衣冠,找鞋子,收拾随身行李。我的旅伴终于开了口,他说:“小姑娘,这么爱睡觉?”对于这个称呼,我早已习惯,大概是我一贯清汤挂面的造型,总有人误以为我刚从大学毕业。我也懒得解释。只是对于他的问题,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讪笑:“嗯,就当提前倒时差吧。”

中年人说:“咱们抵达多伦多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多,你现在把觉睡足了,晚上还怎么睡?”我一时语塞,有些愣住了,跟他实话实说:“我第一次来,没经验。”心底里又有些鄙视自己,只能心虚地追加一句:“那就多读会儿书吧,笨鸟先飞。” 既然当我是小姑娘,我就把自己往学生的人设上引。毕竟,年轻人愚蠢谁都可以忍受,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还如此缺乏常识,就成了笑话。

夜幕下的多伦多,是一片灯的海洋。灯光闪闪烁烁,介于橙色和金色之间,灯与灯的间隔也错落有致,使得整座城市看上去像一片倒扣在地球上的星空,说不出的浪漫美丽。只是,我的身边坐着一位陌生人。我想起了电影《荒野生存》中那个孤傲的少年,放弃优渥的家世和亲人朋友,放弃哈佛生的大好前途,独闯阿拉斯加,最后饿死在孤岛上。他最后的遗言是:”Happiness is only real when shared.” 多么深刻的领悟!

 飞机准点到达,清关手续也一切顺利。在等候机场接送时,我找了个公用电话给爸妈报平安。电话只是响了一下,就被妈妈接起。我才刚叫了一声妈,她就催我挂电话。妈妈说,国际长途太贵,知道我平安到达就好。他们担心我每多花一分钱在电话费上,就不得不克扣一分钱的口粮。

到达家庭旅馆已是夜里十点多。司机把我卸在一座独栋小楼的门前,老板娘王太太穿着睡衣把我引进门,把我带到二楼的一个小房间。她简单介绍了一下家庭旅馆内各公用区域的方位和注意事项,收完房费,给了我上网密码,就跟我道了晚安。

我去二楼的公用卫生间洗了个澡,回房换上妈妈给我买的亚麻睡衣,掏出手提电脑准备熬夜。没想到多年练就的睡功底子浑厚,虽然在飞机上睡了十多个小时,此刻半躺着刷了会儿网,给小箩发了封平安抵达的邮件,睡意就汹涌袭来。我不打算抗争,关上电脑,又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犹如吸血鬼复活一般,我在黑暗中猛地睁开了双眼。窗外月朗星稀,我拧亮台灯,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才凌晨三点多。我茫然坐起,仔细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房间很小,不会超过十平米,只是放置了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还有一张书桌。房间的布置毫无艺术感,墙上的壁纸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像是六七十年代流行的田园风,粉粉紫紫地一片喧哗。家具颇为老旧,亦无整体风格,像是用二手市场的廉价货勉强拼凑而成。这样的房间放在北京,只能算是很末流的旅馆了吧?在多伦多渡过的第一夜,我感觉人生倒退了十几年。

好不容易熬到六点半,我下楼去往餐厅,也就是这座独栋小楼的厨房就餐区。小箩建议我订家庭旅馆时,选择含早餐的价格,因为我初来乍到,不一定能找到超市或饭馆。来到加拿大的第一天,我就感受到了小箩的卓识远见:这家旅馆坐落在居民区,目光所及之处并无超市,更没有北京那种随处可见的小餐馆或路边摊。若不是预定了早餐,怕是我只能饿肚子了。

王太太已经醒来,正在厨房准备全家的早餐,还有我的早餐。她让我先在餐厅坐会儿,给我递过一杯热茶,还有一摞中文杂志,我就坐在餐桌旁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王太太说,他们是第一代中国移民,来自东北,这是他们来加拿大的第六个年头。他们是技术移民,但加拿大专业工作很难找,王先生至今未能找到理想的工作。 刚来的头两年,夫妻俩什么都干过,什么餐厅洗碗工、超市促销员、仓库搬运工。看起来有很多选择,每个选择似乎又没什么不同,都是拼体力。只是俩人就这样打着工,也慢慢有了积蓄,挣到了房子的首付款。王太太怀孕后,他们就买下这栋靠近约克大学的小楼,三层带地下室。夫妇俩带着孩子住三楼,其他的楼层,包括地下室,都被隔断成了若干小间,连一楼的客厅都被改造成两个房间,出租给在附近上学的学生。我住的这间是他们预留的客房,平时如果不招待亲友,他们就在网上登小广告,提供给前来加拿大旅游或探亲的短期游客。好在,各类租金收入加起来,足以维持房贷和小家庭的日常开销。目前王太太在家照看孩子,王先生则在食物包装厂打着全职体力工。

聊了半个小时左右,早餐被送上了餐桌,王先生也穿戴整齐下楼来了。王先生说,他们打算存够首付再买一套房,纯自住,这一套就完全转型成出租屋。王先生并没有放弃寻找专业工作的想法,他打算从明年开始去约克大学读part time。他说:“有一个本地学位,找工作会容易得多。专业工薪水高,福利好,听起来也比较有尊严,总是要比体力工强出许多。”我问:“读大学有没有年龄限制?”王先生说:“这边对学生年龄的要求很松泛。只要你有学习的意愿,并且满足入学条件,啥时候想上都行。前几天约克大学校刊上还登了一篇文章,讲一家祖孙三代同时都在约克上学呢。”

王先生吃过早饭就上班去了。其他租客们也都陆续醒来,到厨房准备早餐。王太太问初来乍到的我有什么打算,我说:“也没什么计划,先熟悉一下周边环境吧。”王太太说,举步之内并无景区,不过我可以去约克大学转转,那里面有一条商业街,还有银行、大排档、书店等。她给我画了旅馆附近一个小超市的方位,说如果我需要补给日用品也可以去那里买。我谢过她,带上相机和随身背包就出了门。

小超市有时鲜果蔬,大多以$X.99/磅作为标价。我的脑子还停留在人民币计价的世界里,见到价格忍不住会乘以一个汇率,顿感这也不便宜,那也挺贵,想买什么都犹豫。最后,我挑了几个苹果和两瓶矿泉水,徒步前往约克大学。

约克校园与我在中国感受过的高等院校非常不同。我以为校门的四周会有围栏,还有站岗的保安。如果保安看我不像本校学生,会不会要求我出示通行证?忐忑间,我越过一块写着“约克大学KEELE校区”的指示牌,便已置身校园内。

校园里长着不成排的树,开着一树一树的花。没有树的地方,是成片的绿荫,棕黑相间的加拿大鹅在草地上悠闲踱步。我走近时,它们会傲慢地看我一眼,该吃草吃草,该散步散步,一副旁若无人的自在。这一路走过,我基本上没看到什么行人。我以为学生们都在上课,后来才明白,六月已是大学的暑假,只有少量学生选择留守校园上暑假班,大部分学生要么打工,要么渡假,要么回家。只有等到九月开学,校园才会重新热闹起来。

天很蓝,校园很美,我却很彷徨。我意识到,我真是来到了一个与之前生活的国度全然不同的新世界。之前近三十年的人生,我要不就是倚仗父母,要不就是仰赖昆鹏,心里总有支撑。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我一切都要靠自己,而我既不知自己有何谋生的技能,也不知谁会给我提供谋生的机会。我清点过自己的存款。根据目前的住房标准和超市物价,如果省着点儿花,足以支撑两年。只是两年以后怎么办?如果我把带来的钱花光了,又没有觅得新的收入来源,若是不想灰溜溜地打包回国啃老,是不是就该露宿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