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锦瑟一半烟灰 (41)
文章来源: 番桥2021-12-29 17:06:55

在PEARSON机场候机时,我看到内裤上有些褐色斑点。姨妈在这个时候驾到,不免让人扫兴,不过掐指一算,也该来了。我安慰自己说:姨妈能来,至少说明我还有生儿育女的希望,是好事。去机场杂货铺买卫生棉之前,我跟傅莱明通报了一下姨妈的状况,傅莱明用力装出遗憾的样子:“真可惜!咱们在火奴鲁鲁订的酒店自带温泉,看来你是泡不成了。”

等我换上卫生棉回到候机室时,看到傅莱明沉默地望向窗外,神情里带些小小的黯然。转头看到我,却飞快地切换成了欢愉的表情。我明白他的心思,不由得心里一酸。明明我们都如此虔诚地盼望有个小孩,命运却不能让我们如愿。难道是我年轻时做错了什么,被诅咒了吗?我想起和昆鹏打掉的那个孩子。当年拿到怀孕报告时,昆鹏和我几乎在一秒钟内就做了同样的决定。如此轻率地选择流产,看来那个孩子和我真是没有缘分,又或者说,年轻时的我并不配当一个妈妈。会不会是那个被我强行推开的宝宝对我心存怨忿,所以号令其他的宝宝们不要来我这里报到?如果人界和灵界有对话的通道,我想对那些正在挑选妈妈的宝宝们说:来吧,妈妈真的准备好了!

去往夏威夷的单程花了十四个小时,包括中途在温哥华的一次转机。这期间,我们吃吃喝喝,睡睡醒醒,有一言没一语地闲聊着对未来的打算。傅莱明反复强调,我们目前的生活已经很美好了,他可以就此与我过到地老天荒。看到我并没有被说服的表情,他妥协道:“如果非要描绘一种完美生活的状态,我希望我们的未来里会有一个与你长得很像的小女孩,和一个表面酷酷拽拽内心却温暖的小男孩。我还想再养一只猫,陪陪寂寞的汉克斯。”他说,“我脑海中最温馨的画面,就是每天看猫咪陪着孩子们在前院后院捉迷藏,我俩负责手牵手坐在廊檐下看着他们笑。”

我点头:“这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完美的画面了。只是汉克斯已经十二岁,不知它能否等到与孩子们嬉笑打闹的那一天。按照目前的费劲指数,这生娃一事不知得耗费多少年。只怕俩娃进幼儿园时,我俩已经退休。”傅莱明转过身,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笑说:“这不很好吗?咱们就会有大把的时间去参加家长会。”他装出从老花镜上方看向老师的老迈状,“老师,我真的不是夏洛特的爷爷,我是她如假包换的亲爹。”

就在我俩热烈嘲笑自己的高龄时,我突然意识到,自从在机场换上卫生棉,姨妈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华丽丽地到来。按说这会儿已进入量多的第二天,然而,我这一路都没有更换第二片卫生棉。IUI的护士长跟我说过:有些人怀孕了,会有假性例假。也就是说,例假会如期到来,但通常量会很少。我这会不会就是这种情况呢?我带点小窃喜把这个疑惑悄声告诉了傅莱明。他一时没有说话,但我看得出,他开始不淡定了,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还啃起了右手的大拇指。通常他有心事的时候,会狂啃大拇指。

清晨时分,飞机平安降落在了火奴鲁鲁国际机场。走出机场的大门,热带风情扑面而来,随之升腾起的是假日特有的欢愉。我们去租车处提了车,傅莱明掏出千里迢迢从家带过来的GPS,搜索的第一个目的地并不是我们预订的酒店,而是药店。我们找到离机场最近的一家,他飞快跑去买了一盒验孕试剂,带我直奔酒店办理入住手续。

我心领神会。进了房间,我直奔卫生间。对于验孕棒的使用方法,我早已炉火纯青,过去一年已不知用掉了多少根。每一次,我都是对着灯光或日光使劲找对照线,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恨不得把表面那一层纸掀开来看,却从未见过第二条红线。

而这一次,仿佛是要给我们的假期一个隆重完美的开幕式,验孕棒刚被沾湿,鲜红的对照线一秒呈现。

我们的宝宝,我们盼了这么久的宝宝,在我最猝不及防的时刻,来了!

我惊喜尖叫。傅莱明大概一直候在卫生间门外,听到我的欢呼声,立刻推门而入。他拿过我举着的那根验孕棒,仔仔细细看了一会,眼睛蒙上了微微的湿意。他抱住我,在我耳旁轻轻说道:“恭喜你,我的向日葵!”

我又哭又笑,说:“我也要恭喜你!你辛苦了!我们成功了!”

 

窗外是无敌海景,我俩却无心欣赏,只是埋首电脑跟前,查询怀孕初期的注意事项。泡温泉的计划是彻底泡汤了。虽然各种网络指南并未把此列入明令禁忌,我俩还是决定遵从最保守的建议,任何可能会损害到小胚胎发育的事都坚决不做,哪怕带点捕风捉影的意思。

对于食物的摄入,网上给出的指南让人心悸。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许碰。但凡想起某样让我垂涎之物,谷歌一下,屏幕上总会跳出上百条反对信息。为此,我紧急致电诊所,跟前台秘书软磨硬泡,终于连线上了安卡医生。她给出的答案就让人愉悦得多。她说,孕期对食物并没有太多禁忌,除了烟酒和没煮熟的海鲜,基本上什么都可以吃。安卡医生的话,一向都是天籁之音!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的工作就是参照YELP指南,串街走巷找美食。酒店附近有一家韩国烤肉店,滋味美妙,我们接连去了三次。那个烤五花肉,放上条纹铁锅后散发出的滋滋声响和夺魂香味,甚至让我萌生了在火奴鲁鲁买个渡假屋的想法。好在,这种冲动不需劳驾傅莱明给出任何理性的否定论证,它会在我吃撑后悄悄消散。能用一顿饭解决的房子,一定得先把饭吃了。

傅莱明所说的火奴鲁鲁的惊喜,就是带我去Alan Wong’s Restaurant。他说,这个餐厅超级火爆,口味又偏亚洲,我一定会喜欢。他提前了一个多月打电话预定,却被告知满员。为此,他虔诚地跟店长打了好几通国际长途,诉说我们远道而来的艰辛和期盼,以及他未婚妻对美食的无限热爱。店长被他的执着打动,同意给我们加座。因为得来曲折,所以被他郑重列入了“惊喜”清单。

Alan Wong的餐厅挤挤攘攘,座与座之间间隙极小。但食物实在美味,摆放得又精致,食客们大都盯住自己面前的方寸小盘,并无窥探邻座的兴致。

坐我们旁边的一对老夫妻却是健谈。他们是夏威夷本地人,长得慈眉善目。引我侧目的,是老夫妻的恩爱。他们时常会在吃饭间隙拉一拉彼此的手。老爷爷说,这是他俩结婚五十周年的纪念餐。我们由衷表达了对这道婚姻里程碑的惊叹,并祝他们纪念日快乐。老爷爷说,看我和傅莱明在一起的默契和神情,相信我们一定也会有庆祝五十周年的那一天。我想告诉他我俩还未结婚,终究张不开嘴来破坏这份和谐。相信傅莱明也是一样。一时间,我们表现得俨然就是一对恩爱夫妻。老婆婆则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们。她拉着我的手说:“你们会生很漂亮的孩子。”

这一顿饭,吃得实在舒心。我悄悄对傅莱明说,这对神仙老夫妻对我们的祝福,就是我当晚最大的惊喜!

 

三天后,我们坐着小飞机去了毛伊。

毛伊的海滩,一如威基基沙滩般水清沙幼,却更多出一份精致。碧水、绿山、银白色的长滩,伴随着曲折的海岸线蜿蜒到天际,让我想要化身伫立在沙滩边的一株椰树。我们入住的酒店更是自成风景,外有壮阔的沙滩海洋,内有错落的曲池园林,还自带高尔夫球场。唯一的遗憾,是我再一次错失了阳台下的温泉泳池。

在毛伊的头两天,我们开着租来的车环岛看风景。环岛之旅最著名的一段路是Road to Hana。搞不清楚我们这一路上究竟转了多少个弯,只觉得每开出十几二十米就猛打方向盘,像足一场电脑游戏。傅莱明一边开车一边哈哈笑,说这是最让他晕头转向却又满心欢喜的一段旅途。他说,风光在其次,重要的是有这样终身难忘的体验。

我晕晕乎乎地发问:“这就是你给我安排的毛伊岛的惊喜吗?”

傅莱明对惊喜的定义时常与人大相径庭。记得有一次,他兴奋又神秘地开车八个多小时,带我去Indianapolis参加一个“惊喜”集会:一群Geeks聚集在一个地牢(“Dungon”)里,四周闪烁着诡异的灯火,空气里全是万圣节鬼屋的味道。我们的任务是根据各个隐秘处翻找出的小纸条“寻宝”或“逃脱”。而小纸条上充斥着比达芬奇密码更简练的词汇,还有翻字典也查不到的古法英语。这个游戏,他玩得两眼直闪小星星,兴奋得像个百八十磅的孩子。这让被困在幽暗地牢里的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惊喜”,若不是他对我的智商有着太多不切实际的期待,我只能说,他的思维方式来自我无法企及的外星球。这一次,看他玩得这么开心,我大概率觉得这就是他心目中的惊喜了。而与这疯狂的弯道相比,我宁愿把昨晚吃过的那顿日式料理当成是惊喜。

出乎我的意料,傅莱明飞快地否认了。他说:“不是!虽然这段路让我又惊又喜,但这充其量只能算是一道开胃菜。明天才是惊喜的正餐。”

“你要带我去毛伊岛最好的餐厅?什么风味?”我来了兴致,坐直了身体发问。

傅莱明笑着摇了摇头,说:“你呀,就知道吃!不过,宝贝儿,我得承认,每次看你吃得活色生香,就让我更多出一份热爱生活的理由。这也是我深深迷恋你的原因之一。只不过,明天我不是要带你去特色餐厅,我想带你去结个婚。”

我惊得从车座上跳了起来,又被安全带重重绊住,摁回到座位上。我问:“结婚?怎么结?”

傅莱明伸出右手按住我,示意我稍安勿躁。他一边猛拨方向盘,顺利完成又一个大转弯,一边慢悠悠跟我谈起了结婚计划。他说,自从知道我只想要一个微型婚礼,他就想带我去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伴我达成愿望。两个月前定下夏威夷行程后,他就在网上搜索夏威夷可以举行婚礼的地方,最后敲定了毛伊岛的一个半私人海滩,也就是我们明天要去的地方。他说,他私下找小箩询问我的喜好,本想让她参谋着给我买件结婚礼服,没想到小箩亲自买了,把它当作送给我的结婚礼物。他为此特意买了一个带隐秘隔层的行李箱,一路上都没让我发现。傅莱明说,他还在小箩的帮助下给我父母打了电话,表达了他想与我结婚的愿望和计划。我的父母非常开心,在大洋彼岸送上了祝福,还配合他做了好几个星期的保密工作。

“我已经给你订好了明天上午的SPA和化妆,就在咱们酒店一楼。化好妆我们就去那个沙滩,婚礼司仪和摄影师我都请好了。”说这话时,傅莱明有种运筹帷幄的气定神闲。

“不过,”他话锋一转,“如果你不想这么早结婚,或者说,如果你根本不想和我结婚,这些预约和仪式我们不参加就是了,也就是损失点钱。”

说完,他看了我一眼,等我的回答。看得出,他略有忐忑,大概是怕马屁拍到马脚上。我心里的欢喜已经在九重天翻了无数跟斗,恨不得即时解开安全带,抱住他的脸一通狂吻。却是强压着,想着怎样表达才不会太过暴露我恨嫁的心情,又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我对他安排这一切的感激之意。各种说辞在脑海中飞来舞去,个个带着幸福的基调,口头上却是扭捏起来。憋了好久,我冒出一句:“取消什么呀!多浪费钱!”

傅莱明摇头叹息:“老天,我的老婆是有多浪漫!她同意跟我结婚的理由只是因为不想浪费钱!”

边说,他握住我的右手却是加紧了力度,嘴角也弯成了柔情的弧线。

我痴笑着紧紧回握。一时间,仿佛握出了彼此一生一世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