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锦瑟一半烟灰 (39)
文章来源: 番桥2021-12-27 16:12:20

同居生活进行到半年时,我俩几乎已完全适应了对方的习性,包括各种恼人的小怪癖。

傅莱明睡觉时喜欢开着风扇,而且是那种大功率的老电扇,隆隆作响,一打开恨不得十里八乡都能听见。刚开始我嫌吵,严正抗议。他勉强关了风扇,却是折腾到凌晨三四点钟也无法入睡。他说他是早产儿,出生后前三个月都住在医院。大概是习惯了婴儿床畔呼呼的风箱声,此生再也无法戒除。

我只能妥协,让他重新打开。同为妥协,他在做了一番调研之后,买了一部两叶无网兜的小风扇,运作时只发出微小的声音。他放它贴脸安放,风声便成倍放大,又能感受他所需的清凉。偶而他翻身,小风拂过他吹到我的脸上,竟让我想起盛夏夜小时候,妈妈挂在蚊帐里的小风扇。微微的风,甜甜的梦,那句吹遍大江南北的广告词,作为习俗文化的一部分,早已融入我的血脉之中。

原来,只要诚意足够,妥协也可以是一种很美的姿态。

只是,两性关系中各类疑难杂症的解决之道,除了妥协,有时候还需要一点点运气。

同居后的第一个冬天,在一个飘雪的夜晚,我俩像往常一样躺在同一张沙发的两头。我在iPad上专心攻克“糖果传奇”第五百一十六关,傅莱明则捧着手提电脑浏览体育新闻。他的脚紧贴着我的脑袋,我的脚架在他的胸膛。作为资深宅神,我俩能保持这样的姿势过整整一晚,各自安好。

傅莱明的信箱叮的一声,提示有新邮件。他打开看过,呵呵一笑,随手转发给了我。

那是他妈妈发来的一张照片,很明显是对着纸质相片翻拍的。相片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泛黄,顶端还有一道淡淡的折痕。相片上立着一个头戴毡帽的小男孩,着青色小袄,粗布棉裤。小男孩一手叉腰,一手扶帽,不羁地望着相片外的看客。

我觉得小娃可爱,便问:“这是谁呀?”

傅莱明说:“是我四岁时的照片。”

我看了又看,五官果然有相像之处。只是长大后傅莱明的脸庞稍稍拉长了些,也沧桑了不少,我一时并没有认出来。

我说:“小时候的你真可爱,看着很有个性!”

“我现在就没有个性了么?”

“有增无减!”

傅莱明哈哈大笑,说:“我就喜欢你一本正经地胡扯!”

我没接茬,继续攻克“糖果传奇”。过了会儿,傅莱明用脚趾推了推我的耳朵,问:“哎,你小时候长什么样?”

我停下忙碌的手指,努力回想自己记忆中孩提时的模样:“我小时候啊,小圆脸,扎羊角辫,爱哭爱笑,活泼着呢。后来上学了,老师不喜欢课堂上太过活泼的孩子,总把我叫去办公室面壁。慢慢我就变得安静了,像现在这样。”

他一脸憧憬:“真想看看你小时候的模样啊,一定很可爱。”

我随口回道:“等我下次回中国,把小时候的照片带过来。”

他笑着摇头:“应该有其他的办法。”

我一怔,问:“也让我爸妈扫描翻拍吗?他们在杭州给我哥带娃呢,要不等他们下次回家我问问。”

他还是笑着摇头,程式般重复:“应该有其他的办法。”

我追问什么办法,他却含笑不语,又埋头看他的体育新闻。我也回到我的“糖果传奇”中。一晚上攻克十几级,当真心满意足。

临睡前才有空回味他暧昧的表情,突然明白,他是不是指生个像我一样的女儿呀?上次谈到生娃,还是在网上交流时。记得他说过,他跟前任分手的理由是因为对方不想要孩子。所以,生娃显然是他人生清单上的重头戏,可以上升到分手的高度。

想着我已37岁,妥妥的高龄候选产妇,不知还能不能完成生娃大业,一时间愁上心头,辗转反侧,竟是无法入睡。我在心底暗暗盘算,明早第一件事就是约见家庭医生,看看我是否还具备女人的这项基本功能。万一被宣判无法传承使命,那我也不能隐瞒,得及早给他选择的自由。

迷迷糊糊想了很多,最终入睡。梦见路边有个裹在襁褓里的娃娃,冲我甜笑。我心生怜爱,想要抱他,他却自己站起身来跑掉了。娃娃边跑边回头冲我喊:“你追不上我!我是姜饼娃娃。”梦中的我,跑起步来一如既往地滞重,当真追不上。但也咬牙跟住一众追赶姜饼娃娃的小马小牛小猪们,努力往前挪步,只觉得筋疲力竭。

醒来时,傅莱明已去上班。我赶紧洗漱吃早饭,赶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跟家庭医生预约了面谈,在三星期之后的一个傍晚。

我一直没跟傅莱明谈起我约见家庭医生的事。我想着,万一查出我再没怀孕的可能,得先想好怎么跟他说。是分是留,要给予他充足的心理准备,不能爆个冷雷,让他陷入讲求道义和追求理想人生的两难陷阱。爱他,就要尊重他。

真到了约见家庭医生那天,我给他打电话说我要晚一点回去,有些私事。他偏是不依不饶,追问什么私事,并半开玩笑般问我是不是去约见猛男?在他的玫瑰滤镜下,“风情万种”的我时时游走在被猛男掳掠的边缘,我不得不时刻强调自己对他的忠诚。他这么问,我不得已便实话实说,告诉他我要去见家庭医生。他很紧张,问我哪里不舒服。我说:“也没啥大事。就是想检查一下,看看我是不是还有怀孕的可能。”

“那你不许说这是你的私事。这是我们俩的事!除非你想跟别人生孩子。”

我被逗笑了,说:“怎么可能呢?我这么专一的人。再说,天天跟你混在一起,我想要跟别人生孩子,哪还能腾出时间?”说完,又觉得这种玩笑不是保守的傅莱明喜欢的类型,立刻转移话题,说:“我就是想让医生看看我的身体状况。如果有可能怀孕,就开些孕妇维生素吃起来,有备无患。如果没有,唔。。。这个问题比较严重,咱们再讨论。”我假装轻松地在电话这头哈哈笑。

“所以,我要陪你一起去见医生!曼文,不要担心你是否还有怀孕的可能,你看起来就像二十八岁,要不是我拖了后腿,你想生一打都没有问题。再说,就算医生告诉我们最坏的结果,咱们能在一起,就已足够幸福!生孩子,只是一桩锦上添花的红利。”

“那你跟你前任分什么手啊?你说她不想生孩子。”

电话那端的傅莱明沉默了一阵,说道:“我确实很喜欢小孩。但是,比起心灵相通的伴侣,这是一个无脑的选择。我和前任分开,表面上是我们在要不要小孩这件事上产生了重大分歧,但是,我与她之间存在着更深层的问题,譬如,在对待婚姻是不是应当忠诚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上。她认为和别的男人调调情无伤大雅,甚至偶尔出个轨也不是什么大事,只需最终回归家庭。虽然在交往过程中,她并未真正出轨,但她对待婚姻忠贞的信念度始终是我心头的一根刺,总觉得后院随时就能起火。我想,如果我和她能成为灵魂伴侣,有没有孩子便不再是个问题,顶多是对假想中的完美生活作出一些妥协。所以,曼文,别让‘我还能不能生孩子’这件事成为你心头的负担。如果以后真觉得没有孩子的人生不够完美,咱们还可以领养,你说是不是?”

 

当晚,傅莱明陪我去见了家庭医生。家庭医生名叫安卡,是个五十多岁的罗马尼亚人,讲话时东欧口音浓重,笑容却亲切。每次她两眼一弯露出整齐闪亮的牙齿,那份温暖足够绵延好几英里。单是看着她,有病也能好上一半。

说明来意后,安卡让我平躺在诊疗小床上,花了两分钟时间给我这儿按按,那儿听听,然后回到办公桌旁,边开维生素边说:“亲爱的,你就像十八岁的少女一样健康。请放轻松备孕。”

我不无担忧地说:“可是,安卡医生,我已37岁,高龄又高危。。。”

安卡头也不抬地说:“37岁,不还很年轻吗?现如今,比你年长者成功生娃的例子比比皆是。”说到这里,她抬头冲我莞尔一笑,“如果担忧自己的年龄,那你想想看,跟从今往后比,你现在难道不是最年轻的吗?”

医生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时钟滴滴答,对我来说,唯有这一刻最年轻。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担忧上面,不如即刻行动。我在心底暗暗给自己鼓劲:“加油,资深少女!”

打酱油的傅莱明问安卡,如果备孕,对他来说有什么注意事项。安卡说:“无它。多运动,多吃健康食品。”

医生的话就是圣旨!从那天起,傅莱明把平均每天两升/瓶的可乐,慢慢减量到两三天一瓶。一个月后,买可乐的频率减少到了每星期一次。我暗自欣喜,因为同居以来,我一直想让他减量可乐,百劝未果。没想到当爸的意愿如此强烈,竟能让他自觉摒弃伴随多年的坏习惯。这可真是一个让人愉悦的副作用。

我乘机向他灌输健康饮食的理念:多吃蔬菜水果。看得出,他虽心有抗拒,还是一样一样地配合了起来。譬如吃汉堡时,以前他只是用面包裹住肉饼再加一点点ketchup干啃。现在,他会主动加入一两片生菜叶子。又譬如,我听网上说吃生西红柿有助于提升精子的存活率和健康度,随口一提,他立刻乖乖吃起了西红柿沙拉。他甚至主动要求我在每月排卵期间给他现榨西红柿汁,每次他都当喝药一样皱着眉头灌下去。

不可谓不心诚!

精诚已至,金石却是顽劣,说不开就不开。转眼已是一年,我的身体毫无动静,小箩却是官宣怀上了二胎。她安慰我说:“曼文,你别急,第一胎都是那么难!我生程小牧也是调理了很久。都说‘痩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你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想方法把这块处女地耕耘出来,不管是靠你自己,还是靠医生。”

借着她好孕的余荫,我赶紧再一次联系了家庭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