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锦瑟一半烟灰 (37)
文章来源: 番桥2021-12-25 17:02:04

同居生活,总体来说丰富圆满。以前我们每星期才见一次,每次见了面,都恨不得黏在卧室里,哪儿也不想去。现在除了上班时间,每天都聚拢在一起,道晚安,道早安,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打游戏,想起什么话题张口就聊。周末时,我们会安排徒步郊游或野营,生活的广度被大幅拓宽。这些事,在我单身时也曾带给我许多幸福感,可是和心爱的人一起做,幸福感又何止翻倍?小箩说,有了爱情的滋润,我的笑容像是被刻在了脸上,像一株永远盛开的向日葵。

只是,每道阳光背后自带阴影。遇见彼此之前,我们各自固执地生活了三十多年,很多生活习惯,亦或毛病,早已根深蒂固。这会儿所有私藏的习性都硬碰硬打上了照面,就算戴上玫瑰色眼镜也无法视而不见。只能是不在拉锯中爆发,就在拉锯中消亡。

傅莱明患有哮喘,对霉菌特别敏感,甚至到了一种病态抗拒的地步。他不允许家里有任何可能滋生霉菌或让他联想到有霉菌存在的东西,譬如厨台上残留的水渍,卫生间潮湿的地面。可是,但凡洗个脸洗把菜,就算奥运跳水冠军也不见得能把水花完全压在池内,更何况是毛毛躁躁的我?他说,也不是不能让水花飞溅,而是要时刻注意擦干台面。因为爱他,我尽量依着他,时时常拂拭。可总有这样那样的时刻,我忙着做其他事而暂时忽略了那些透明物质的存在,他会飞快地跟在我身后用抹布擦拭。这就搞得我很有压力!我向他抗议,说厨台上多几滴水能有什么问题呢?他说,几滴水就能让霉菌在房间里迅速衍生,然后他会呼吸困难,说不定还会死掉。一竿子上升到生命安全的高度,我也只能妥协。从此滋生出了些许强迫症,就算去公共场所用完洗手池,也会不自觉把周边擦干。

说到他的坏习惯,又譬如,每次从冰箱里取出盒装牛奶或果汁,他总是打开盖子直接往嘴巴里灌,从不愿多走一步,去橱柜里取了杯子倒上再喝。刚看到时,我特别震惊,也抗议过,觉得但凡开了封的饮料都已被他嘴巴污染过,不能再喝。他承诺会改,没过几天又打开一瓶直接上嘴。我抢救也来不及,只能安慰自己:我顾虑什么呢?他要有伤风感冒甲乙丙肝,一个法式长吻不就把病毒完美传输给了我,沾了口水的果汁牛奶又能怎样伤害到我?这么自我调解着,慢慢也就习惯了。

相处久了,我发现,坚持用自己的方式喝果汁,只是他冥顽个性的冰山一角。但凡他认定的事,我几无翻盘的可能。譬如,家里的床单一定要用厚实绵密的埃及棉,质朴但昂贵,我钟爱的fancy花样款式只能靠边站;短袖T恤却不要超过20块,只要是棉质,沃尔玛的就很好穿;烤牛肉一定得是AAA级,少个A他都觉得咯牙;家里的盘子非黑即白,杯子只能是透明玻璃;晚上睡觉一定要开着风扇,不然他嫌安静,睡不着。这样的清单可以从天明列到天黑。碰见我有不同意见,他也会诚恳地听取,诚恳地表示赞同,然后,按照自己的想法原套推进,直到生米熟饭木成舟。或者勉强照着我的意思过上几天,之后一切回归老样子。

刚开始我是郁闷的,默默咬紧牙关,想着下一次无论如何得照我自己的意思来。只是我并无记仇记恨的长性,过些日子,在他营造的生活范围内渐感舒适,慢慢也就淡忘了自己曾经的计较与坚持。所谓磨合,大概就是一个不断妥协的过程。这方面,我深感自己已修炼到位,绝对能让年轻时的自己刮目相看。

好在,也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妥协。

我们租住的公寓是中央温控,各家各户自带温度调节器。以前独居时,我家一年四季都是25度。我喜欢宅家时穿件小吊带,清凉地读书追剧吃东西。而傅莱明的公寓常年18度,每次我去他那儿都得带件小毛衣,而他已经热到只穿短袖。住一起后,温度的设置就成了持久的拉锯战,每次他路过温控,就调成18度;我路过时,再调回25度。彼此间倒也不争不吵,只是暗暗较劲儿。有几次他调低温度后,我没有调回去,只是把冰冷的手伸进他的T恤。如此三番,他明白了,我对低温的耐受力真的很差,因此主动把温度上调成23度,回到家就光了膀子。他说:“不能再高了,我已没衣服可脱。”我也把小吊带改成了短袖T恤。只是,人的可塑性远远超越了我们自己的想象,一段时间后,我在23度的“低温”里穿起小吊带也不再觉得冷,而傅莱明也渐渐地穿回了他的T恤。有一次他去肖恩家玩棋盘游戏,回到家跟我抱怨:“肖恩家太冷了,暖气才开到18度,冻得我一晚上直哆嗦。”

 

这期间,我们特意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傅莱明带我飞去西海岸,拜见了未来的公婆。

公公是平和之人,凡事保持着微笑倾听的姿态,只是偶尔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也都是很温和的观点。婆婆则是个话匣子,可以连续讲上好几个小时不打磕。她会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无缝衔接,让听者毫无拘谨。虽只初次见面,我感觉我俩已认识了一辈子。

婆婆年轻时是老师,后来生了娃,就安心在家当全职妈妈。她说,傅莱明小时候不是个省心的孩子。他不懂得与人沟通,思路又清奇,行事方式与周围人格格不入,且个性冥顽,听不进劝。“我九十九次地告诫他,炉子表面很热,不要去摸,第一百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把小手触到炉面上。”婆婆叹了口气,说:“带一个傅莱明,比带三个像他哥这样的孩子还要费心。他开口晚,三四岁时还不说话,一度我还以为他是聋子,特别着急,就让他坐在镜子跟前,让他看着我的口型跟我学说话。我强迫他对着镜子一遍遍地练习,直到能流利地说出来。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慢慢也长成了一个温和谦逊知书达理的年轻人。对我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婆婆说,自从俩个孩子都上了大学,她就和公公搬到了西海岸,尽情享受空巢生活。“带大俩个娃,尤其是傅莱明这样的娃,我感觉我人生中养孩子的份额已经足够。我终于可以安心当一名无所事事的老人家!”

私底下,我取笑傅莱明:“你看你小时候都干了些啥?我感觉你妈都有养娃恐惧症了。一旦可以放手,就赶紧躲到你不坐飞机就无法到达的地方来了。”傅莱明说:“听到这些我也很震惊。我知道自己小时候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直到四年级才像是真正融入群体。但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小孩,只是不喜欢和别人玩耍而已。没想到让我妈操了那么多心!你看,她以前从没跟我提起过这些事。她一定是把你当成了女儿,所以把知心话一古脑儿都说与你听。”傅莱明总有办法把一件平常的事解读出让我心花怒放的深意。我也确实感觉婆婆对我青睐有加,大噶是我对她存着点讨好的心态,因此极有耐心听她叨叨。

与婆婆相处了一周,我感觉我对她的人生已经有了完整的了解,顺带着也给傅莱明的各种“不完美”成功溯到了童年的源。听婆婆说起他童年时的各种执拗,我明白,他的我行我素大概是与生俱来,婆婆没能在他的前半生改变他,我也别指望能在他的后半生重塑他。

 

夏天来临时,我提议去加东自驾游。

我俩的车都是之前独身时买下的。我的是一辆Mini Cooper,容量和名字一样迷你。傅莱明的车更为小巧,是一辆双座的敞篷米亚达。只是每次他打开敞篷,我的内心是抗拒的。中年妇女的肌肤,哪能经得住不加防护的暴晒?我跟他说:“中国女性晴天雨天都打伞,雨天防雨,晴天遮阳。这里倒好,把车顶掀开来了晒,这对我来说可真是一项巨大的心理考验。”所以我俩在一起时,我喜欢让他开我的车。

平时的冲突好解决,真要自驾游,就有点难办。Mini Cooper和米亚达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后备箱都小,只能塞下几只塑料袋。买菜合适,自驾游未免就容量不足。我提议租车,最好是房车,风餐露宿,既省钱,又能培养患难与共的情怀。傅莱明说这个想法不错,他会研究研究。

两周后的一个星期五,傅莱明在晚餐桌上宣布:他开腻了米亚达,所以把车挂在网上卖了。一切买卖细节都已商定完毕,买家明天来交款提车。

我一时愕然,问他:“你把车卖了,下星期上班怎么办?”

他说:“我相中了一款Honda轿车,周末可以提货。”

我暗自不爽。他在这两个星期内背着我偷偷完成这么大一件事,我竟全然不知情,城府是否太深?哪像我,买只发夹都恨不得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不过,既然交易都已完成,我也只是表达了一下自己的震惊,并未多说什么。

米亚达交割完毕,我跟傅莱明一起去了Honda车行提新车。他相中的是一款深灰色的家庭轿车,中规中矩,与城里的大部分中产家庭无异。我有些惊讶他为何会选择这样一款毫无个性的汽车,傅莱明用遥控器打开后备箱,说:“这里空间够大,保证装得下咱俩自驾游的所有行李。”

我有些恍然大悟,带着感激之意坐进车里,惊讶地发现两侧玻璃都贴上了深色的膜。傅莱明淡淡地说:“我突然厌倦了日光,能挡一点是一点。”

我在心里狠狠领了他的情。他尊重我的喜好,并甘愿为我舍弃拉风的日光浴,让我有种相濡以沫的踏实。这么一想,心底又是柔软几分,擦起厨台上的水渍再无怨言,顺手还把中央温控又调低了一度。

 

当然,我的价值并不只限于领受。我有我的强项,譬如理财。傅莱明出身并非富贵,却也一路衣食无忧着长大。生活未曾局促过,金钱观念也就相对淡薄,理财的天花板只是量入为出。虽然他不花不属于自己的钱,挣得也比我略多,但在遇见我之前,基本属于月光一族。所以新公寓的首付我贡献了大半。自从搬到一起,傅莱明就拉着我开设了共同账户,把工资都打到里面,每月只是领取两百元零花钱,用来购买电脑游戏方面的装备。他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理财,我放心。”为了让我们在新房交接时少背负一些债务,我认真做起了财务规划,在不影响生活质量的前提下,尽量多存少花。

在花销方面,我具有极强的弹性,钱少时极度克制,钱多时则会花得相对随心。自从还清了学生贷款,我就有了种财务自由的错觉。单身者,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再加上东家大方,好像怎么花月底都有结余。除了吃,我的人生并无太多爱好,所以每次去逛超市,看到同类不同品牌的食品,如果没有特定喜好,我总是会选择贵的。真是应验了电影《大腕》里一句来自精神病院的台词:“不求最好,但求最贵!”当然,我的信念源于对自由市场经济模式的信任。我认为,如果无法知道商品的真实质量和口感,价格贵总有市场赋予它的道理。

自从脑子里多了存钱的那根弦,我便开始留意商品促销信息,真正做到了货比三家。其实,人只要勤奋一点,完全可以花更少的钱过上同等甚至更优的生活,譬如加拿大Superstore里卖的AAA级牛排,促销时的折扣超过50%,新鲜度和质感却毫不打折,不买都对不起那些头为人类捐躯的牛。

与此同时,被中华民族优良传统熏陶着长大的我,骨子里潜伏的贤妻良母基因在遇见对的男人之后,爆破发挥。那些以前被用来琢磨怎样招蜂引蝶的时间,现在被踏踏实实安放到了怎样用更健康的方式来“安抚”爱人的胃,让爱人不生离弃心。而我俩同居生活中最大的一次争吵,就是因为傅莱明抱怨我天天拉着他吃吃吃,让他的皮带外延了两个扣。

同居生活进行到半年时,我注意到傅莱明有了发福的迹象。主要征兆是脸部下方的轮廓不再清晰,一低头有时还会生出个双下巴。想着他已是奔四的中年男,而我也并不垂涎小鲜肉,因此每晚还是雷打不动的三菜一汤,荤素搭配,力求营养均衡全面。当然,最主要还是我自己想吃。傅莱明在饭桌上吃得极少,但会在临睡前上零食柜各种咂摸,要不啃块巧克力,要不拆袋薯片,就着可乐把各种不健康的添加剂往身体里灌,想不长胖也是难。.

那天我正准备晚餐,傅莱明走进厨房,一本正经地说:“亲爱的,咱们得减一减晚餐的份量了。你看,你看,我这半年涨了近十磅。”边说,他边撩开衣服向我展示他肚皮上的脂肪。

我一边切蘑菇一边说:“你长胖,是因为你总吃不健康食品。如果把糖果巧克力薯片都戒掉,我保证你的一大块腹肌会重新被分隔成六小块。”

他说:“明明是你每晚煮一桌子食物,我吃多了才会长出这些脂肪。”

我抬头看他:“我每晚煮芦笋西兰花,外加各种肉类蛋白质,这都是人体必须的!你看,我吃你三倍的量,一两肉也没长。所以呢,要不就是你我体质存在巨大差异,要不就是你需要控制对甜食的摄入量。我倾向于认为后者。”

傅莱明的神情略带愠怒。他抗议道:“这么说是对我的侮辱!分明是你太爱吃,拉我下水,还怪我的体质和自制力。”

我放下手中的刀,正色说道:“我拉你下水?好,现在流行蔬果汁轻断食,要不咱俩断一个星期试试?看看是我对你产生了不良影响,还是你的自控力有问题?”

他气哼哼地说:“断就断!要不咱俩从明天开始?”他看了看厨台上刚被切好的蘑菇和鸡肉,善解人意地建议。

我说:“行!”继续低头切蘑菇,“但我建议,今晚咱俩花十分钟草拟个协议,立些规矩,譬如中途反悔的惩戒措施等。”

“这个主意不错!”傅莱明得意地说,“我觉得咱俩之间,中途偷吃的应该是你。你最喜欢吃,我对食物可不怎么感兴趣。”

我嗤之以鼻,问道:“ 是谁总在大晚上啃一堆零食,半夜还得补上一碗甜麦圈?”

傅莱明说,我这是在侮辱他,并且强调我一晚上已经连续侮辱他两次了。

我拍刀而起:  “说点实话怎么就侮辱你了?你既然那么容易被侮辱,为何还要天天做那些让你倍感羞辱的事?那一大盒为万圣节准备的巧克力,难道是汉克斯在一个星期内吃光的?”

争吵就此升级。我从他前几天刚抱怨完自己发胖,临近半夜又吃了很大一块cheesecake说起,一直到他开车时总忘系上安全带,层层论证: 正是因为他记录不够良好,才导致我想以签订协议的方式给他打打预防针。我气鼓鼓地说: “咱也不用订什么协议了!接下来的七天,你我自求多福,各喝各的汁,祝你走运!”当下饭也不想做了,胡乱收拾了一下厨房就回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傅莱明推门进来。他强绷着脸,说: “我们有冲突时,最好的方式是当面解决,你不能躲进房间就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把双臂交叉胸前,脑袋一百二十度上仰,孩子般气咻咻说道,“你看,我还在生气!让我生气的是:你又性感又美丽又善良又聪明,你本可以是完美的,可你有时却如此刻薄!”他眼珠下转,偷偷瞟了我一眼,赶紧又望向天花板,用同样的语调接着说,“更让我生气的是:每次由于你对我刻薄而引发的争吵中,十有八九你是对的!”

我当即笑场。果然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