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锦瑟一半烟灰 (33)
文章来源: 番桥2021-12-20 19:12:16

我回到家,点上香薰泡了个澡,让自己就着哀伤的音乐流了会儿泪,算是对自己在加拿大的第一份工作的正式缅怀与告别。

整理好情绪,我拨通傅莱明的电话:“我正式失业啦!”

傅莱明说了声抱歉,又几乎不带停顿地说了下去:“可能是老天珍爱我们,知道我们守候了这么久,特意给我们腾出一段时间来专心恋爱。”他说,他已给我俩未来的一个月安排了丰富的节目,包括去尼亚加拉逛赌场看瀑布;去多伦多看NBA猛龙队的比赛;去美国过一个购物加休闲游的周末。他说:“如果你想找工作,那么安心地找,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不管花多久,一定要找到你真心喜爱的工作,不要妥协!我虽不是有钱人,但维持咱俩的生计不成问题。不要担忧钱的问题,世上没有足够多的钱能比咱俩在一起共度好时光更有价值。”

我感觉,傅莱明一定是从听说我可能失去工作开始,就在脑海中排练起了这番安慰性演说。不然,怎能字字熨帖,听得我简直要庆贺自己丢了工作换得有情郎。

傅莱明问:“一个人关在家里容易胡思乱想,你要不要来我家?反正你有钥匙,带着电脑来这边上上网,或者睡个下午觉。晚上我做个蛋糕,庆祝你即将展开人生新篇章,如何?”我与他前一晚才刚刚分开,这会儿心里已满是思念。他这么提议,我自是求之不得。放下电话,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就出了门。

已过中午,离傅莱明下班还有四五个小时。我并不急着开去B市,于是去越南粉店点了份河粉当午餐,边吃边思考未来。工作还是要找的,大概率还是在多伦多,毕竟B市太小,对口的工作机会有限。况且,我和傅莱明虽已进入恋爱关系,尚属初级阶段,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我俩一拍两散。想到这里,难免有些烦躁,似乎“与傅莱明分手”的可能性是比丢了工作更糟糕的事,原本鲜美的河粉也变得寡淡了。

我给小箩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正式失业了。小箩让我不要有心理压力,她会把她认识的猎头资料整理好发给我,同时也帮我留意他们银行内部有没有与我对口的工作机会。她说:“曼文,等我下班,来我家吃火锅。我让张帆去Daycare接程小牧,咱俩好好聊聊。”我说:“傅莱明邀我过去,我答应了。过几天再去你家吧。”小箩说:“也好,职场失意,情场会是最有效的安慰剂。那你先好好经营一下爱情生活,就当给自己放个长假。”

“好好经营爱情生活”,我琢磨着小箩的这句话。我开车去Godiva专卖店买了些牛奶巧克力,又去附近的超市买了大颗新鲜草莓,一路开去B市。傅莱明说他最喜欢的水果是草莓,最喜欢的零食是巧克力,我打算投他所好,给他做一份脆皮巧克力草莓。

汉克斯见了我,又一次激动得上蹿下跳。我逗它玩了一会,开始清洗草莓,用小火熬巧克力酱,给平底烤盘垫上一层油纸,细细地把蘸了巧克力酱的草莓平铺在油纸上。又找出傅莱明的蛋糕裱花头,用多余的巧克力酱在成品表面各自添加了几道细细的棱状花纹。巧克力醇厚浓郁的褐,映衬着草莓鲜嫩娇丽的红,再加顶头一抹翠绿,说不出的性感华美。我把成品摆成心型,放进了冰箱。

一切就绪,我从书架上挑了本书,半卧在沙发上等候傅莱明的归来。阳光透过巨大的飘窗照进客厅,把屋里的一切晕染成了深深浅浅的金色。汉克斯依偎在我身边,愉快地打起了呼噜。一时间,我有些恍惚,竟是忘了自己的处境,倒觉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几十年,熟悉而又安宁。

五点刚过,傅莱明就推门而入。我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吻过我,笑意盈盈地说:“下班回家,看到心爱的姑娘在家等我,这感觉实在美妙!”汉克斯挤到我们中间,摇摆着尾巴,响亮地喵呜。傅莱明赶紧把它抱起,抚着它的小脑袋说:“是的,还有你。”

我从冰箱取出盛着心型草莓的托盘,平放在右掌心,像穿了芭蕾舞鞋的侍者般轻盈地转了一圈,托盘稳稳飘落在了傅莱明的眼前。他的表情瞬间幻化成了电影《疯狂动物城》中那只让人过目难忘的树獭:嘴巴慢慢张成了O型,眼睛也随之睁得溜圆。他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问道:“这是你做的?”

我骄傲地点了点头。这道甜点几无技术含量,但他脸上那道近乎敬畏的惊喜让人如此受用,我俨然感觉自己已跻身米其林星级大厨的行列。

傅莱明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眯起眼说:“呣,这是我此生吃过的最棒的甜点!谢谢你,我亲爱的向日葵!有了你,我的人生处处都是惊喜!”

语言表达激赏还不够,他决定晚餐即兴发挥,用鸡胸肉和新鲜蔬菜搭配日本照烧酱做一道东亚口味的Stir Fry。他说,这是他前几天跟一位日本同事讨教的菜谱,本想试验好了再给我露一手,但捡日不如撞日,不如就选今日。当下就去厨房忙碌起来。

鸡胸肉有点老,芹菜和胡萝卜有点硬,照烧酱有点甜,米饭甚至还有点夹生。但是,此情此景,就算他呈上的是一份麻辣冰激淋,我又如何抗拒?我发挥读书期间练就的无原则吃货本色,把餐盘一扫而光。傅莱明才慢悠悠地吃了三分之一。他放下刀叉,十指交叉胸前,笑意吟吟对着我说:“谢谢你甘愿充当这道菜的小白鼠!你的光盘,就是对我厨艺最大的恭维,谢谢!”

左一声谢,右一声谢,让我含在嘴里的最后一块鸡肉有些难以下咽。给他做甜点他谢我,吃他做的晚餐为何也要谢我?况且每次表达谢意时,他情之真,意之切,竟是让我觉得生分,讪讪地不知如何作答。我只能含糊地说:“别客气,我一向吃得多。”

相处久了,我才知道,对自家人“谢谢”不离口,类似一种家传礼仪。我给他递杯水他要谢谢;陪他看场电影他也谢谢;俩人无所事事窝在沙发上,他会谢谢我陪他渡过了如此美好的一天;实在没什么好感谢时,他就谢谢我如此性感美丽。这与伴我成长的“刀子嘴豆腐心”式文化截然不同。记得在家时,每到冬天,妈妈就冲我嚷:“小曼,赶紧穿上秋裤!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再这么不爱惜自己,老了肯定得老寒腿!”又或者我买个礼物孝敬父母,他们会半皱着眉头训斥我:“你这孩子!瞎买什么?家里又不缺这些东西,多浪费钱!”

两厢都是爱,只是表达爱的方式天差地别。

这让我想起了杜安。他应该也是在与傅莱明类似的家庭氛围下成长起来的吧?如此说来,他的前女友倒是间接成全了我。她的想结婚而不得,幻化成了我脑海中的一根警戒弦,让我时刻提醒自己收敛坏脾气。要知道,《我的野蛮女友》中那种典型的东亚蛮霸模式,那些在和风细雨中成长起来的杜安和傅莱明们根本无福消受!

 

不知不觉,我已在傅莱明家住了一个星期。这期间,我收到了小箩发来的猎头资料。我试着跟他们用邮件联系了一下,其中好几家约了我下星期面谈,也算是迈出了求职的第一步。剩下的时间,我每天琢磨俩人的浪漫晚餐,简直活出了田螺姑娘的幸福感。每日里柴米油盐,人间烟火,突然觉得,那么拼干什么?日子过来过去,不也就是一年四季,一日三餐?

星期六,傅莱明跟我说,他同城的发小肖恩想带着女儿艾拉一起过来看棒球赛,问我行不行?肖恩离了婚,与前妻共享六岁女儿的抚养权。我对傅莱明说:“你和肖恩看比赛,我带艾拉在房间玩游戏。”傅莱明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跟肖恩确认了棒球赛之约。

艾拉是个漂亮的金发姑娘。进屋时,她脸上还带着怯怯的表情,跟我玩了会棋盘游戏,很快便无话不谈。她挽住我的胳膊讲,她最喜欢的老师是邦尼女士;她最要好的朋友叫露西;她和露西都喜欢看动画片“汪汪队”。她说,今年暑假,妈妈答应带她去奥兰多迪士尼乐园,她好期待啊。

我拍着手说:“真为你高兴啊!据说每个小公主都会在迪士尼梦想成真。艾拉,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艾拉闪烁着的眼神黯淡下来,她低下头,轻轻地说:“我的梦想,就是爸爸和妈妈能在同一个房间里跟我一起玩。”

艾拉的梦想,我此生再也没能忘掉。事后,我问傅莱明,肖恩为什么要和他前妻离婚?傅莱明说,肖恩夫妇都是个性很强的那种人,一个搞艺术,一个做学问。俩人都想要有自己独立的空间,但孩子的降生让俩人都不能专注于自己的事业,所以争吵不断,渐行渐远。我把艾拉的梦想说给他听,他一声叹息,说希望我们以后不会遭遇这样令人心碎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