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锦瑟一半烟灰 (16)
文章来源: 番桥2021-12-03 04:54:46

在我到达多伦多的第三天,房东王太太就跟我提起,租住在她家地下室的一名房客决定在六月底搬走,她问我要不要租下那间房。我下楼看了一下,那间房比我租住的旅馆房要宽敞许多。另外,地下室有独立厨卫,仅供两名租客共用,论私密性,倒是好过楼上的租户。缺点是地下室只有两扇高度不足五十厘米的小窗与外界相连,采光不足,就算大白天也得靠灯火照明。但是,长租的价格按每夜费率折算下来,还不到家庭旅馆的一半。想到只出不进的荷包,当下我就接受了。

在加拿大搬的第一次家相当轻松,我只是把两个行李箱收拾收拾,从二楼搬到了地下室。之后的几年,我又搬迁数次,行李家当越积越多,搬家的载体也从小轿车演进到箱式小货车,到最后不得不租用专业搬家公司的大卡车。生活啊,就是这样越过越繁杂,越过,便越多了牵挂。

安了家,我便寻思着该找份工作了。虽说日子过得简约,然每日里坐吃山空,心里终究没底。地区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并不多,大多只招累脖(Labor)工。偶有招聘财务的广告,要求都奇高,哪怕是最初级的记账员(Bookkeeper)职位,都要求有本地资质和工作经验,要有独立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要能multitasking,能与其他部门同事协调解决问题,还要有自我激励的能量,有领导力,不一而足。在我看来,这哪是在招记账员,他们分明缺了个财务总监。既然我在国内都没能混上经理一职,就更别指望在陌生的国度人品大爆发了。如此窝在房中读了好几天招聘启事,我竟是没有勇气投出一份简历。

生日过后的第三天,我在约克商业街闲逛时,看到一家餐厅的玻璃门上贴出一则小广告,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招收银员”,并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我把揣在包里多日没能用上的简历给前台递了一份过去,当天下午就收到了面试通知。这可把我激动坏了,即时恶补了几个常见的面试问题。前往面试时,我一路忐忑,担心自己蹩脚的口语会拖了后腿,没想到餐厅老板跟我拉了几句家常,就直奔主题:“你明天可以来上班吗?”我连连点头,说:“可以的,可以的。”

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开始了在加拿大的第一份工作。真正上班后,我发现收银员其实就是一份累脖工,拿着最低标准的薪酬,干着最杂的活儿。说是收银员,收银只是占了日常职责很小一部分。大部分时间里,我需要清理餐台,打扫地面,泡咖啡,清理咖啡壶,给客人送餐,等等。换言之,大堂内肉眼可见的服务,我都要及时顶上。有时大堂清闲,我还得去厨房帮忙洗刷碗碟,清理垃圾。

这样的工作没有技术含量,只要手脚勤快,谁都可以做,怪不得老板根本不用面试,只看你需不需要这份工作。后来在加拿大待久了,我发现累脖工还是挺容易找的,超市餐馆遍地都是类似的招聘信息。这类工作报酬低,人员流动也快,但凡有更好的选择,工人们立刻跳槽,所以低端职位永远都有空缺。我也注意到,就算拿着最低工资,如果兢兢业业每周做满40个小时,到手的工资用来支付房租和购买日用品已是有余。所以,在加拿大养活自己并不难,像我的房东王太太一家,俩人打了几年稍微高级一点的累脖工,竟然还能凑出一套房子的首付来。

如此过了两个月,日子枯燥,倒也平稳。各种杂活干起来已是得心应手,仿佛生来就是一个打杂人。回想在国内,我是标准的白领丽人,拿着高薪,出入CBD高档写字楼。到这边系上围裙,做起最底层的工作,不是没有心理落差。只是,“人生地不熟”这个现实,对于我找专业工作来说是个巨大的障碍,在如何顾全颜面方面倒成了一桩幸事。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我,本应感受到的那层难堪似乎也就没那么不堪了。我想,放不下身段有很多种原因,最大的原因是面子问题,怕自己阶层退化,怕别人瞧我不起。只是,一旦进入生存模式,面子就排不上号了,几斤面子能换一顿晚餐?是活在两年后可能露宿街头的恐惧中好,还是尽可能做到手有余粮心中不慌?对于在传统务实的中国家庭长大的我来说,这是一个无脑的选择。

打工的另外一个好处,是让我把思绪从过往的失败中慢慢挣脱出来。在一番纯体力的忙碌中,我的心境渐渐平和。虽然还是无法原谅故人与往事,但不再动辄落泪。我甚至已好久没有梦见伊伊。刚离婚的前两个月,她常常出现在我梦中,面貌在甜美和冷酷之间无预兆切换。梦中的我常常哭着问她:“世上那么多男人,你为什么非要选择大鹏?”有时她会说对不起,有时只是决绝转身。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梦中没有答案,现实中更是没有。自从昆鹏在生日那天给我发过一封简短的邮件,他俩就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只要我不想起,似乎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像是被按下了重置键,我又回复到了七年前大学刚毕业时的那种状态,清贫却又纯粹。我逐渐不悲不喜。

 

只是,再简单的工作也有挑战。临近九月开学时,校园里的人流量明显增多,餐厅的生意也应声繁忙起来。我对工作本身并无抱怨,削土豆也好,擦桌子也好,都是我为换取支票所必须付出的劳动,我也应付得来。然而,与顾客日渐增多的口头交流却让我心生惶恐,因为我发现自己蹩脚的口语甚至无法应对顾客的日常问询。

一次,一个女生急急走到咖啡机旁,对正在冲泡咖啡的我唧唧哇哇说了一大堆。她语速极快,我完全没有听懂。她耐着性子又飞快地复述了一遍,我还是一头雾水,只听懂了其中的几个单词,譬如“学习资料”、“座位”,以及她最后的提问:“我应该找谁?”我内心里涌起一阵慌乱,又不愿让自己看着像个白痴,只能把零星片段拼凑起来自我发挥。我想,也许她是新生,想知道图书馆在哪里?又或者,她想要复印学习资料,却又找不到地方?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是我能给出答案的。我胡乱指向正在用餐的其他学生,说:“你找他们吧。”那女生瞪大双眼,吃惊地反问:“我找他们?”显然我的答复不能让她满意。我只能硬着头皮打断正在收银的一位同事,让她替我了解女生的需求。原来,那女生打翻了自己的咖啡,弄湿了学习资料,还弄脏了座位,想要我们帮忙清理。学了多年的哑巴英语,我竟是没能听懂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

又有一次,一个好几天没有出现的男学生来餐厅点餐。他几乎每天都来,轮到我收银时,还会跟我聊上几句。我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但每次也都礼貌性地点头微笑,配合着“是啊”,“不错”之类的万精油词汇。他消失几天后,重新回归,看到我很似乎很高兴,特意跑到我收银的款台来,絮絮叨叨跟我说了很多。我断断续续听他说起“纽约”,“家人”,“奶奶”,“待了几天”等词汇。串联起来,我想他应该是和家人们去纽约渡假了?或者去纽约看望他的奶奶?我微笑着回复说:“听起来太棒了,你一定很开心!”然而,他的微笑瞬间凝固,只是默默接过我递给他的零钱,走了。在一旁清理咖啡机的同事听到我俩之间的对话,跟我解释说,这人刚才跟我说他去纽约参加他奶奶的葬礼了。我目瞪口呆,一时手脚冰凉。我竟然对着一个善意的年轻人说,他去参加他奶奶的葬礼一定很开心。多年以后,每每回想起这一幕,我都感觉无地自容。我多想穿越时空回到那一刻,真诚地对那个年轻人说:很抱歉听到这个坏消息,请节哀顺变!

这样的事遭遇多了,我便越发不自信,对各种交谈能躲则躲。发展到后来,只要收银处不忙,我就主动钻进厨房,淘米切菜洗碗拖地,彻底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卑微的勤杂工。我悲哀地想:是不是以后的人生就这样了,做着最脏最累的活儿,拿着最低的工资,为了维系温饱日复一日?

我开始怀疑来加拿大是不是一个错误。当初决定下得匆忙。离开北京,只为逃离人情是非的江湖,并未考虑太多与生计前途相关的问题。此刻旧时光的悲喜渐渐落定,本我的需求便日益清晰地浮出了水面。我想,也许我应该回老家去,有爸妈在,至少我不用担心无家可归。

在我感觉晦暗的时刻,上天给我派发了一颗糖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