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初霜考到地产经纪执照后，马不停蹄，在中半岛地区找到了一家精品地产公司。这家公司规模不大，不是像ReMax那种全国性的连锁店，而是一个家族企业，老牌子。他们和地产销售的分成并不是最好的，之所以选择这间公司，立初霜有自己的考量：第一，口碑；第二，周边市场；第三，里面不少经纪都是老头老太太，都需要助手，那么上手就比较容易。立初霜知道，在地产公司打工，只不过是个过渡期，她早晚要自己开公司的。

最近立夏情况很好，记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多。立初霜有时候有些惊讶和担心，但是大体上她觉得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在立夏零零星星的自己萌发的记忆里，立初霜感受到了立晚秋曾经给了立夏无比深厚的母爱。这一点，她是佩服姐姐的。她对孩子对老公都是完全忘我的那种人。立初霜以前觉得自己做不到。但是角色扮演了这么久，她似乎越来越入戏了。她做到了七八分。而这七八分的模仿，就换来了立夏全身心的信任和回报。

立夏比以前更喜欢拥抱她。甚至会做小玩意、小卡片送给她。这不，到新公司上班，立夏执意要来帮妈妈布置工作空间，在她的记事板上画图案，贴卡片。她还特意跑到Clement街华人杂货店里买了一个小财神爷的摆设，祝福妈妈快点开张，发大财。

立夏的性格更像她父亲-----温暖而缺乏戒备心，一点点倔脾气都是对自己发的。跆拳道师傅也说，Summer是个特别严格要求自己的学生。这次比赛，立夏报名品势和对打，上课之余经常在家苦练。只不过怕吵到楼下的住户，她不敢动静太大。立初霜计划搬家，也有这个原因。她打算搬到中半岛离公司比较近的地方，而立夏正好可以转学到这个小城。

小城Burlingame在中半岛算是不错的地区，房价又没有Hillsborough那么贵，但也算是有历史的社区，绝不是那种从旧金山开车一两个小时的树小墙新的新开发社区。她喜欢这里的房子风格，喜欢市中心大街的慵懒艺术范儿，学校也还不错，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和信托管理公司的谈判了。虽然会很麻烦，但立初霜不怕。她最不怕的就是谈判了。在谈判桌上，看着对手的眼睛，研究他可能的心理和得失计算，是特别有趣的一件事。立初霜喜欢博弈，甚至有时输赢都不重要，就是喜欢那种暗自血脉喷张的感觉。

第一个月，立初霜就帮助一个老太太经纪人卖了一栋房子。她帮着做广告、布置房子、开门展示......而且，她说不要任何报酬。老太太开心极了，说要她做助手-----有分成的。这么快就融入了公司，进入了市场，立初霜很是得意。而且她观察到了，来看房子的中国人可真不少。其中从中国大陆来的也不少。她会讲中文，是一个优势。这次卖出去的两百万豪宅，就是卖给了一个大陆过来的中年男子。据说，将来会是他的夫人和孩子来住。

今天是周末，立初霜刚刚完成了open house，急忙赶去唐人街中药铺。这周太忙，差点忘了买制香和花茶的原料。想到每天的冥想时段的信息输入，立初霜有点担心。立夏脑子里的记忆开始急速复原，开始横向联系，其速度和广度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那么，是不是离她想起来一切的时候不远了？她如果知道了妈妈其实是姨妈，会怎样反应？她当时到底看见和听见了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永远也想不起那一段。可是，她的同学、朋友、老师，早晚会被想起来。那些社会关系能一直替立初霜保密吗？当前最重要的是搬家，叫停心理治疗，让一切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唐人街大丰盛药铺的老板早就和立初霜熟识了，每次立初霜打电话过来，他们就备好药材。只不过，老板一直搞不明白她这些药会如何用。听立初霜开口说话，老板就明白她是中医世家出来的，甚至很可能是个中高手。对于有的药材要研磨成粉末，有的却要完整形态的，比如干花，老板一直摸不到头绪。不过，他们也不需要问明白。

立初霜在家门口停好车，带着蔬菜水果回家，看见立夏正在忙着煮饭。

“小夏，不是说我回来做吗？”立初霜看着立夏戴着围裙，把头发束在脑顶的样子，心里一阵温柔。“这样的女儿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妈妈，我模模糊糊记得自己会煮菜的。今天给妈妈做了两个菜，你看看好不好吃？”立夏盛了两小碗米饭，拉妈妈坐下来。

桌子上两个碟子，都扣着小碗保温。立夏揭开小碗，给妈妈看自己的“作品”：“妈妈，这个是意大利毛瓜炒羊肉片。Sorry，我知道这羊肉片应该是吃火锅的，可是我找不到其他的肉。这个嘛，是我和爸爸的创意菜！”

立初霜看着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心里一紧------立夏记得更多东西了。可是，这盘菜看着很普通呀。但是她转了一下脑筋，继而开心地说：“啊，没想到你还记得啊。真好！我来尝尝看。”

拿起筷子，立初霜尝了一下这盘番茄炒蛋，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泡菜！韩国人离不开的泡菜在中国人最爱的番茄炒蛋里一点儿都不违和，一丝酸和辣反而给这道菜增加了另一个层次的口感。

看来，他们以前应该经常做这道菜。立初霜闪电般组织了一下语言，说：“这味道真的让妈妈要哭出来了。孩子，我知道你想念爸爸......我也想念他。无论如何，咱们俩在美国一定要好好生活，那就是对爸爸在天之灵的最好的告慰了，对吧？”

清泉从立夏的眼睛里涌出，立初霜甚至能听见那纯净无比的“泉水”流淌而下的声音。她伸手把立夏拥入怀抱，说：“勇敢一点，咱们再跨出去一大步好吗？”

立夏抬头看看妈妈，用力点了点头。

立初霜笑着抚摸立夏的头发，道：“我想好了，咱们搬家到Burlingame，有一家女子高中，天主教学校，我觉得你会喜欢。他们有open house，咱们去看看？争取一月份转进去。我问过了，他们说应该有空位。这几个月，妈妈找私教给你补习一下。”

“好！”立夏回答得简短，可是立初霜听出来胆怯里攒足了的勇气。

“来，趁热吃饭吧。晚上妈妈给你做一种新花茶，我记得是姥姥以前喜欢用的，里面有甜甜的桂圆肉。”

吃好饭，立夏读了一会儿书。她现在特别喜欢历史，觉得自己知道那些就算记忆力很好的人也未必知道的东西，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那本旧金山历史已经让她翻烂了。但是每当走在旧金山街头，看见例如：Sutter， Geary， Montgomery之类的街名，她立刻能说出来那些同名的历史名人，还有Boudin Bakery（酸面包sourdough）的发源故事，Wells Fargo银行是如何发家的......每次和妈妈坐车，她都会喋喋不休地讲故事。就好像她小的时候，爸爸也是那样做的。

1851年，旧金山大火借着强风，足足烧了10个小时，吞噬了将近四分之三的城市建筑，2000栋房屋化为灰烬，损失金额是当时的一千多万美元。

不知为什么，立夏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恐惧得汗毛倒竖，可是同时浑身冷汗，似乎可以对烟熏火燎的场景感同身受。立夏逼着自己从书里的大火中逃跑，戴上耳机听歌，然后在地毯上压腿，练“一字马”。

音乐很快让她平静下来。Only time......也许，时间才是最宽容的东西。以往的灾难在一定的时间之后，多多少少都被治愈了。

那天妈妈给她的花茶果真很好喝。立夏旋即进入了飘渺升腾的状态：一切都是那么平静美好，自己每个细胞都是那么放松舒适。眼前的钟摆一摇一摇，将立夏的意识一下一下地摇到了自己抓不住的天际......

“放松，往前走，白色的走廊很长，但是慢慢走，不着急......看见前面的那扇门了吗？你可以放心推开它。”妈妈慈爱的声音轻柔地提醒着。

立夏在潜意识里随着妈妈的指引一步步向前，没有好奇，没有急切，似乎一切都是事先编好的程序。

她走到了那扇淡绿色的木门前，正要伸手去推，忽然闻到了烧焦的味道。立夏皱了皱眉头，一侧脸，看见旁边居然还有一扇门。

那扇门很是诡异，似乎是嵌在飘渺的黑暗中。仔细一看，门缝里不断涌出灰色的浓烟，不停翻滚而来。

立夏害怕了，向后退了几步，但是却像是被什么神奇的力量钉在地上一样，无法转身逃脱。同时，她听见那扇门里有“嗡嗡”的机器转动的声音，最终“叮”地一声......立夏被惊得一哆嗦。

“小夏，往前走，推开门，别怕。”妈妈又试了一遍。

立夏松开捂着的双眼，继续往前，可是那代表平静的淡绿色木门也往前，总也到不了，她急得哭了起来。

“叮”

“小夏，醒来，没事，妈妈在。”立初霜镇定地安慰着。可是她心里很紧张。做了这么多次催眠，这种状况是第一次。是不是今天的花茶力道太大了？

“小夏，看看妈妈。”

立夏用力睁开了眼睛，泪流满面，然后扑进了妈妈的怀抱。立初霜搂着她颤抖的肩头，心里五味杂陈，还带着说不出的后怕。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立夏抽泣道。

立初霜拍着立夏的背，说：“没事没事，妈妈不怪你。安静一下，告诉妈妈你看见了什么？”

立夏默默哭了一会儿，觉得心里憋闷的一口气终于被释放了出去，然后抬起头说：“我看见了冒着浓烟的一扇门。”

“你进去了吗？”立初霜急切地问。

立夏摇摇头。

“这就对了。以后也不要轻易去妈妈没有引领你去的地方，好吗？”立初霜自己开始冒汗。

立夏乖巧地点点头，大大的眼睛在昏暗的室内像是两潭深泉，里面荡漾着愧疚和无助。

“今天先到这里吧。小夏，咱们出去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好吧？”

妈妈的提议让立夏很开心。她起身去披了一件大毛衣，和妈妈出门。七月份了，旧金山在夏天的雾气包裹下很是湿润清凉，甚至有一点太冷了，刚刚从香港过来的时候，她们都不太适应。

立初霜穿着牛仔裤，在蓝色条纹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圆领羊绒衫，穿了立夏的帆布鞋，一身轻松。立夏挽起来妈妈的胳膊，靠着她甜甜地说：“妈妈真是怎么打扮都好看。你现在的样子，比我记忆中的那种特别精致小心的形象要更漂亮呢。”

“真的啊？谢谢小甜心。”立初霜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感受，不过，还是很开心的。“美国嘛，自由随意，不像以前在东南亚，什么都要顾及别人的眼光。在这里不穿名牌也不会让人看低。要相信，有素养有风度，你自己就是名牌。”

“嗯！”立夏把妈妈挽得更紧了，享受妈妈身上透出来的体温，抵御旧金山夏天的凉意。

她们绕着街区走了一大圈，神清气爽，准备回家睡觉，碰巧看见对面马路的那个大男生骑车回来。他闲闲地用一只手扶着车把，吹着口哨，看来心情不错。他远远地看见她们母女，向她们招了招手。

立夏看不清他棒球帽下面的脸，却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然后觉得妈妈一定感觉到了，于是在黑暗里红了脸。

立初霜和谷雨打招呼，侧头看看女儿，心里惊叹：呀，小夏到了谈恋爱的年龄啦。怎么忘了这一块呢？

谷雨扛着车上楼了。立夏也飞奔上了自己家的楼梯，对妈妈喊了一声：“我去睡觉了，妈妈晚安。”

她进入卧室，关上门，没开灯，径直跑到窗口，在窗帘后面偷偷张望。对面二楼他的房间灯亮了。立夏看见他健美的身影自在地在屋子里走动。似乎是放下书包，收拾桌子上的杂物。然后他一把拽下来自己的套头卫衣。里面只穿着白色的背心。

立夏捂住嘴偷偷笑了。忽然，对面的他好像在解开皮带。立夏赶紧把脑袋缩到了窗帘后面。她咬住下嘴唇，眨了眨眼睛，抑制住内心的跳跃，鼓足勇气再次探出头去观望。

结果，他的窗帘已经被拉上了。只有模糊的影子在晃动。

此刻，立夏忽然好想念自己的闺蜜，这种少女心事，怎能和妈妈分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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