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花田篇(3):野有白狐
文章来源: Anthropologi2022-11-04 16:33:49

【本文以战国为依托,架空历史,虚构朝代。一切皆为杜撰,请勿较真儿。】

熊鲤从小就是个与众不同的王子。

他今年十四岁了,开始变声,从身材骨架到面容性情都从一个男孩向着男人蜕变了。他天庭很饱满,眼窝较一般中土人士显得更为深邃,眉眼细长,眼褶仿佛刀割出来似的,不说话的时候有种脉脉含情的味道。然而鼻子高挺,鼻头少肉,上嘴唇极薄,唇珠圆润,是副典型的所谓“薄情寡义”相。住在行宫时,常听到下人们议论,说是小王子长得越来越象他那个蛮族的娘了。

熊鲤也不知道母亲姜寓娘到底是怎么想的。自从娘儿俩搬出王宫住进了王陵旁边的这座方便王室祭祀用的清冷行宫,也不见她有什么哭天抹泪的抑郁举动,倒是言语之间多出了几分开朗,清瘦的脸颊手臂上渐渐生出了些许肉来。

想来父王熊瑜是疼爱自己的吧。熊瑜时不时以祭祀为借口到行宫来小住,带着他骑马打猎,考核他的刀法星术。爷儿俩曾经有一次为追踪一只受伤的雄鹿在林中迷了路,索性就地野营,幕天席地的研读了一夜的星象。吓得被远远甩在后面的侍卫长差点儿没尿了裤子。

外人都以为楚王去行宫是贪恋姜氏的异域美色,只有熊鲤心里有数:姜寓娘和熊瑾沐郎情妾意的日子早就到了头。

每次楚王驾临,姜寓娘都会特意换上华贵的黑色滚金边的深衣,佩戴上镶满珠玉的腰封,穿起隆重的高墙履,在梳得一丝不苟的云鬓里插上楚王早年赠送的山茶花琉璃簪。然而脸孔上却清汤挂水,除了一层薄薄的脂粉外少有颜色。

熊鲤曾在附近小镇的集市上用打来的山鸡给母亲换了一盒香气扑鼻的胭脂水粉。当时姜寓娘的笑意从眼里溢了出来,当着他的面擦在唇上,只觉得艳色逼人,春意满园。可事后熊鲤从没见她再用过,姜寓娘依旧是一副清淡疏离的面容,与楚王熊瑾沐相敬如宾。熊鲤也只得作罢,总不能叫他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去逼迫母亲梳妆打扮,承欢父王吧。

熊鲤懒洋洋地躺在花田村镜河河堤的一片垂柳地上。

虽然是深秋了,他只穿了一身家常的白色中衣和裙裳,阳光好像碎金子一样洒在无风的河面和草地上,烤得人从里到外都暖烘烘的,说不出来的惬意舒服。几只年幼的花栗鼠胆大妄为地在他裤腿间跳来跳去,捉起了迷藏。

自从被屈氏兄弟整蛊,大雨天里几乎把半条性命断送在了镜河之后,熊鲤竟然匪夷所思地迷恋上了这条看似平静无害却暗中危机四伏的大河。

他越来越频繁地逃课,天气好的日子里在河边的这片林子里一呆就是一整天。有时会带上弓箭,射杀几只野鸽在河里洗干净了就地烤着来吃。熊瑜曾教过他,长在水边的一种有特殊辛香气的野葱是天然的香料,在淤泥里挖出根来塞进鸟肚子里,烤的时候香气四溢。

有时会脱得精光下河去裸泳。十月的江北,已经开始下霜。“轰”的一声没入冰凉彻骨的河水,只觉得全身的热气“嗖”的一下蒸发了,感官们瞬间变得不那么灵敏,唯有四肢支配着自己奋力地向前划行。就像那个暴雨天一样,冰冷暴戾的雨水无情地冲撞着他的五官,只得闷下头去在浑浊不堪的湍急水流里并尽全力地游向终点。然而当身体慢慢适应了周围的寒意,竟有股意想不到的暖流仿佛条小蛇伴随着每一次划动在胸腔和四肢里倏倏地游动。沉睡的感官突然被唤醒,五脏六腑有一种火辣辣烧着了的感觉,说不出来的畅快。

 

熊鲤在草地上打了个盹儿,忽地天阴了起来,原本热闹的草地一片寂静。他警觉地一个鲤鱼打挺,飞身藏匿到了一棵大柳树的背后。

就听对面树林前半人高的长草丛中一阵悉悉索索,一只比他还高的巨兽现出身来。这家伙不知是狐是狼,一身毛发通体雪白,一双眼睛却有如赤焰般血红,自颈下至前胸有一条长得恐怖的伤疤将它生生劈成两半,远远望去如同鬼蜮里死后余生的邪神。

熊鲤紧张得忘记了呼吸,那巨兽的目光却向他藏身之处精准地投射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熊鲤本能的觉得那家伙是奔着自己来的。

“吾钟鸣,楚江南夏邑县人氏,见过殿下,”那巨兽邪神忽然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浑厚,竟带有几分南方人细软的口音。

熊鲤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步步从垂柳后走了出来,距离那邪神仅几臂之遥站住,狐疑地问道:“钟鸣?那钟子期又是你什么人?”

话刚出口,就恨不得吞了自己的舌头。钟鸣,分明就是学堂里教书先生钟子期的大名。屈童曾经提起,钟先生是江南人氏,以前和他父亲屈有菊一起从过军。

那巨兽闻言低下头来,前肢微微跪下,“吾便是子期,子期便是吾。殿下明鉴。”

熊鲤大着胆子把手放在巨兽雪白的脖颈之上,只觉得毛发根根如同钢针般扎手。不知怎的,他心里如同明镜似的清楚手下抚摸的这野兽正是夏邑县钟子期无疑。但相比起学堂里那个击鼓谈诗的先生而言,眼前的兽倒更让他觉得亲近。

熊鲤鬼使神差般将手抚向它颈间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半晌之后惊醒了似的猛然收回手来,低声道:“鲤失礼了!子期勿怪。”

那雪白的巨兽缓缓地抬起头来,眼中神色柔和了不少:“殿下不必多礼。吾今日现身,原因大限不远矣。吾身不足惜,然上下求索,穷一生遍访奇技淫巧、妙法仙踪,却不甘使之同沉混沌。愿得一有心人传承吾技,复我河山。” 说着,它那双红色的眼睛里竟流下两行血泪来,鲜血滴落在雪白的毛发之上触目惊心,样子既恐怖又凄凉。

熊鲤心里暗暗一惊,心想:古有杜鹃泣血,今有白狐泪血!

上古的典籍里相传仙兽修炼到五百年以上才得以化作人形,象钟子期这样仙风道骨的怎么说也得有千年的道行了吧。然而无论是仙是兽还是人,终有大限将至的那一天。这钟子期今天冒险以真身相见,想来是要开诚布公,对自己动之以情吧?

又想到它这样得道已久的仙兽大限将至之时依然不忘河山,心系家国,而自己和楚国的大多数王公贵族们却都心安理得地当着“得过且过”的缩头乌龟。不由得鼻子一酸,心中动容,也顾不得扎不扎手,垫着脚搂住它雪白的脖颈朗声道:“子期莫要伤心。鲤虽愚钝,但愿诚心拜子期为师,传承子期衣钵,保家卫国,平定四海之风波。”

那巨狐闻言仰天长啸,脖子一甩,将熊鲤送至它高大的背上,一个高瘦的骑狐少年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晚饭时分,王子熊鲤破天荒地出现在了饭桌上。

熊鲤从来只吃自己厨子的小灶,屈童屈平和宝婵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姓熊的鲤鱼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熊鲤二话不说,饿死鬼投胎似的风卷残云地把几个碟子一扫而空。就当他的筷子伸向硕果仅存的一盆蒜苔腊肉的时候,宝婵毫不犹豫地当空截住了他的一双筷子,小嘴一撅,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抢白道:“殿下!你虽然是贵客,但是凡事也得讲个先来后到。你如今把小菜都吃光了,难道叫我们三人白米饭就西北风下饭啊。”

屈平只道他逃学一天又去了哪里玩耍,接着宝婵的话茬阴阳怪气道:“我说宝婵,你也不知道体恤体恤殿下。殿下忙着打鸟捉鱼,消耗巨大,当然要比你我都吃的多。我们理应先紧着殿下的需要啊。” 说着夸张地举起手来在半空中行了个礼。

熊鲤这会儿好像刚刚注意道他们几人似的,眼里闪过一丝迷惑,自言自语,“我怎么竟来了你们这屋,抢了你们的饭菜……”

屈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熊鲤。自打熊鲤一进屋,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一整天都没在学堂露脸,这会儿人虽然回来了却魂不守舍,而且身上有股子说不出来的阴沉之气。即使是熊鲤从镜湖捡了条命回来的那个雨夜,身上也不曾出现过这种气息。

宝婵留意到了屈童的目光,捅了他一肘子:“哥,你看什么呢,殿下脸上有花么?”

屈童有些尴尬,还好熊鲤显然把他们几人当作了透明,他低声对宝婵说:“婵儿,你觉不觉得殿下身上有股子味道?”

宝婵抬起头来在空中使劲儿嗅了嗅,又从袖中掏出一个装满了竹炭的小盒子深吸了一口,想了想道:“嗯,哥,你如今五感也精进了。你说的是,殿下身上一股子淡淡的妖气。就像……,就像去年中秋爹爹请来赏月吃酒的那个法师,叫什么来着,知鱼?”

宝婵是屈家公认的天赋异禀的孩子。从她一出生就有着异于常人的感知能力,小时候还仅限于嗅觉超群,被母亲芸娘笑话长了只“狗鼻子”。可是近年来越发不可收拾,已经发展到可以“看见”鬼怪妖异。前年乡绅李燃家灶房里闹鬼,请了好几个道士来做法都不见起色,到了,还是宝婵走了一趟,将几个饿死鬼好言好语送走的。父亲屈有菊为此专门请了个据说道行很高的法师来赏月饮酒,顺带瞧瞧自己的宝贝闺女。宝婵却指着人家的鼻子直喊“妖怪”,愣是把个得道法师给活活儿气跑了。

“什么‘知鱼’?是‘智谕’!” 屈平捻起一片腊肉来插话说。

屈家兄妹全没留神,王子熊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席了。

 

子夜时分,屈府一片静谧,淡淡的月光洒在青砖白瓦之上显得一切都平静安详。

后花园的一片假山石下闪起点点火花,好似一队萤火虫在黑夜里翩翩起舞。

一个少年躲在山石之后,他口里念念有词,一束蓝色的火苗好似一个灵活的刀客,在他掌中腾挪跳跃。蓦地,少年低啸一声:“去”,就见那火苗随着他手指的指向跃到山石之上。那少年从怀着掏出一个小瓶来喝了一口下去,手中捏了一个怪异的符号,从口中“噗”的喷出一股青色的雾气来,那火苗的刀客瞬间分身成了多人,整齐划一地在山石上舞动起来。

“熊鲤!你竟会妖术!” 一个吃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