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狐(小说) 53:偷情
文章来源: Anthropologi2022-02-21 06:10:18

和世上所有好强的人们一样,顾林芝无法说服自己像一个真正的弱者那样去接受世界的怜悯和恩惠。即便瘫了,她也是个脊梁骨又硬又直的女人。

从天星港小学校长位子上退下来的林芝,每天上午阳光好的时候会和保姆郭妈妈去附近的新城区菜市场遛弯儿。一开始老熟人们还会关切地对着她的轮椅长吁短叹,过了一阵子人们渐渐地接受了她的这个新装备,就和一条宠物狗或者一副新老花眼镜一样习以为常了。

其实对于林芝来说,身体上的伤痛和不便都还是次要的,最让她不习惯和难以接受的是,每天晚上下意识伸手去拉拉身边的被子时,塌下去的空落落的被窝都提醒着她,相依相伴了三十余载的老伴儿王建安已经不在了。她依旧会按照老习惯睡前在耳朵里放上耳塞,可事实上,如今还有谁会在她耳朵旁边打呼噜呢?

港生为了方便林芝晚上起夜,特地从吴天明的“舞衣”制衣员工宿舍搬了张小钢丝床搭在林芝的主卧。每当大床上有个风吹草动,港生立刻就摸着黑起来看看母亲有没有什么需要他伺候的。日子久了,因为缺觉,港生的眼睛下面一副乌青乌青的黑眼圈渐渐成了常驻了。

直到有一天港生在学校的楼梯上一脚踩空,膝盖上摔出了个碗大的疤来,半条裤腿都染红了。

林芝嘴上直骂港生“走路不长眼”,可背着港生却在郭妈妈面前红了眼圈:“我这个小儿子啊,给我打骂了十几年长大的,可如今撵都撵不走的竟然是他。我啊,成了我们家小霸王的累赘了。”

她这么想着,就开始减少喝水,尽量晚上不起夜。

过了一段时间,林芝坚持着让港生把她屋里的临时小床撤了,晚上还回自己屋睡去。港生看着母亲固执的干得起皮的嘴唇,既心疼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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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时候吴天明带着女儿吴蕾蕾和一袋儿萝卜丝馅儿的热乎包子来串门。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王建安去世后,他生前的那帮狐朋狗友们一开始往林芝这儿走动的还挺勤,时间一长,门口也就清净下来了。只有“舞衣”制衣的个体老板吴天明,隔三岔五地过来,每次都还不空着手,不是营养品就是小点心,有时候揣着两大袋水灵灵的冬青菜外加一只刚杀好的小绒鸡就上门了。

今年四十的吴天明是真心喜欢港生啊。他最初接近港生是为了走王建安这条线和秘书长陆尧攀上关系好在开发区拓展他的时装王国。可是接触下来,发现港生没有一丁点儿干部子弟的娇奢做派。不但很有生意头脑一点就通,而且吃苦耐劳忠肝义胆。尤其在 “舞衣” 经历了仓库爆炸案的商海沉浮之后,两人之间更是建立起了一种无需多言的信赖和默契。如今,在吴天明眼里,港生就等于是个没有上契的干弟弟。

“我说大姐啊,”吴天明的脸简直就是张生意人既圆滑又诚恳的矛盾体,“五十五岁的生日还是要过啊。我说句不好听的,今年老王家太背了,得要有点儿喜气冲一冲啊。”

正在给林芝捏背的郭妈妈觉得这话简直是说到她心里去了,手下一时就重了点儿。林芝“哎哟”一声,反手拍了郭妈妈一把:“我这把骨头统共就这么一丁点儿,捏散了我索性早点儿见王建安去。” 吓得郭妈妈赶紧捂她的嘴。

林芝叹了口气道,“你们愿意给我过,那就过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不相干的人我懒得应酬。天明你们两口子还有蕾蕾龙龙都过来吧。港生,你把你几个要好的同学也都叫来热闹热闹。”

 

林芝的五十五岁虚岁生日刚好在礼拜五。已经过了立春,小区里的迎春花绽开了一簇簇鹅黄的笑脸,垂柳随风摇曳的枝条上也布满了嫩绿的新芽。深深浅浅的绿色在林芝心里重新填满了勃勃生机,她望着几只在院子里玩闹争食的小奶猫,心想,活下去就是希望。

吴天明下午早早地就骑着摩托带了一箱子东西过来了。“大姐,今天叫你见识见识我的手艺,”他一边从后备箱上卸货,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想当年,我当学徒小裁缝的时候怕老天不赏饭吃,还悄悄地去报了个厨艺班,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吴蕾蕾和郭妈妈一起把东西搬进厨房。郭妈妈笑眯眯地看着话不多但是干活麻利的蕾蕾,心想,老吴家靠谱啊,要是有蕾蕾这小姑娘以后帮衬着港生一起照顾林芝就好了。她心里这么想着,就越看蕾蕾越发觉着顺眼。

港生下了课和陆峰,猴子结伴回来的时候,老远就闻到一股浓香。猴子和陆峰不约而同的衣着鲜艳,反倒是一身咖啡色皮夹克的港生黯淡得有点被比下去了。

“港生,尝尝你吴叔的手艺!” 吴天明亲昵地搂过港生的肩头,送了勺奶白奶白的热汤到他嘴边,“怎么样,还不赖吧?这腌笃鲜就是要新鲜的火腿肉和五花肉一起慢慢炖,吊这汤头才鲜。”

港生呼啦呼啦吹着气龇牙咧嘴把汤咽下了肚,吴天明又盯着他吃了块肉才肯放他走。

客厅里郭妈妈和蕾蕾正在裹混沌。郭妈妈调的荠菜猪肉和韭黄虾仁两种馅儿,香喷喷的馅儿里特意加了几滴香油,闻上去就鲜掉眉毛。港生忙招呼陆峰和猴子洗了手加入馄饨军团。

蕾蕾在几个高两级的男孩子面前一点儿都不漏怯。小姑娘包得又快又好,不一会儿小元宝似的大馄饨就堆满了她面前的砧板,比三个男孩子的战果加起来还多。

“蕾蕾,你们八中有个音乐老师,长得特别象冯程程,真的假的?”猴子没话找话地搭讪。

蕾蕾“噗”的一声笑了,清秀的脸上两个浅浅的梨涡,“你是说梅老师吧?她就教我们班呐,她对象是我们高中部的数学老师,两人特好。”

猴子还想接茬,陆峰塞了根香蕉在他嘴里:“你还是歇歇吧,好好的馄饨都叫你糟践成啥样儿啦?”

蕾蕾飞快地瞟了猴子一眼,拿过几只他跟前歪七扭八的作品加了点干面粉在手心里捏吧了几下又放了回去。经过加工的馄饨们立刻耀武扬威的挺直了腰杆儿。

“行啊!”港生和陆峰不怀好意地把目光投向了猴子。再看猴子,三尺厚的脸皮竟然有些泛红。

郭妈妈给大家上第一道头台紫菜虾皮馄饨汤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我去开门!”陆峰一跃而起。

只见一个高挑的男孩手提一个硕大的酒红色礼品袋斯斯文文地进了屋。这男孩白皙漂亮的让人眼前一亮。

“陈默......”港生脸上骤然色变。

寿星林芝按住小儿子的手:“默默是我让陆峰替我请来的。” 说着示意猴子让出座位,让陈默挨着港生入席。林芝没给港生说话的机会接着道,“我喜欢默默这孩子。我不管你们俩在闹什么别扭,今天我做寿,港生你可不许当着我的面给默默摆脸子看。”

港生无言以对。只好顺着母亲的意思给陈默的碗里夹了一个肉丸。

可是他渐渐发现,除非自己夹菜,陈默宁可啃白米饭也绝不主动伸筷子。“赖上我了是吧?”港生心里憋了把暗火,装作体贴故意夹了一大把绿油油的豆苗在陈默碗里。

“等等,他只吃肉不吃菜的!”坐在两人对面的猴子忍不住喊了一嗓子,转眼却见陈默兔子似的乖乖的一片叶子一片叶子把豆苗吃了个精光。

我让你特么装!港生索性又蒯了一大勺红焖春笋盖在陈默的米饭上,眯起眼睛来看着他:你不是转性当兔子了么,那就给我好好吃顿全素斋!

“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还不行吗。” 猴子看看陈默又看看港生,搞不清楚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抱起饭碗来专心找身边的蕾蕾聊天。

这时吴天明在厨房里忙完了最后一道福禄寿喜面,摘了围裙来给林芝贺寿。他满了两杯葡萄味儿的汽水走到林芝跟前碰了个杯,眼圈微红道,“大姐,我给您过完这个生日,可能也算是个告别。”

林芝吃惊:“天明你服装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大姐,您病了一场有所不知啊,咱们通城变天啦。”吴天明欲言又止,顿了顿把一只手搭在港生的肩上,“我下个月准备去南方看看,蕾蕾龙龙先和他们妈妈在这儿呆着。我要是在南边开拓出一片疆土来,您可得答应放港生过去瞧瞧。”

港生感觉到吴天明在他肩上的力道,刚想追问却听见母亲说,“天明啊,港生要是明年考不上大学,我就让他跟着你学学本事。去南方也好,小鹰总有离巢的那一天,出去见见世面,锻炼锻炼。跟着你,我放心。”林芝又望向忧心忡忡的港生:“妈妈不用你一辈子守着,男孩子总窝在家里多没出息。妈妈还有你郭阿姨,还有你姐她们呢。”

港生这顿寿宴吃得好像坐了轮过山车。

陈默的突然出现,和吴天明即将远行的消息都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而母亲公开而坚定地把他往外推的态度又让他伤感和不安。在客人们纷纷开始聊天的时候,他默默地收拾起了碗筷,生着闷气独自躲进厨房里洗碗。

“生谁的气呢?”一个温润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烦着呢,别理我。”港生头也不回,刷刷刷地在水池里弄得水花四溅。

声音温润的少年挤了上来,轻而易举地抢过了洗碗布,温柔地示范洗碗的正确打开方式。

港生恼了,压低嗓门道:“你别得寸进尺啊,我都说过了,对你没感觉了。你要是再这样,以后连兄弟也没得做。”

“哦?”陈默微微一挑眉,反手一抓便牢牢地控住了港生的脉搏,“对我没感觉干嘛心跳得这么快,对我没感觉干嘛要把我的外套穿在身上?”

他的距离如此之近,喷吐出来的温暖鼻息落在港生的颈上让人心痒难耐。港生忍无可忍地使了一招法医小姨夫张大年教给他的擒拿手,反客为主地将陈默的右臂扣到身后紧紧压住,顿时他整个人身体前倾下身紧贴着水池壁动弹不得。

被制住的陈默侧过头来向后瞄了一眼:“怎么,你想我了?就在这儿么?就不怕这么多人围观......”

港生哭笑不得:“你!我败给你了......,随你的便,你愿意洗碗就洗。只要别怪我虐待客人就行。” 说罢解下围裙往地上一丢,找陆峰猴子他们玩游戏去了。

 

小区里的路灯渐渐亮了,天幕缓缓地暗了,老少客人们开始纷纷告辞。

港生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听歌,陈默收拾完了安静地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入神地摆弄王建安书架上的经济学类大部头。林芝折腾了一天也乏了,嘱咐陈默:“默默啊,你好久没来了,多玩儿会儿,不要见外,自己倒水喝弄水果吃啊。阿姨累了先回屋休息去了。”

夜幕低垂,港生的小房间里传来一个男声幽怨绝美的歌声:

“我劝妳早点归去, 妳说妳不想归去, 只叫我抱着妳, 悠悠海风轻轻吹, 冷却了野火堆, 我看见伤心的妳, 妳叫我怎舍得去”。

陈默听得入了迷,轻轻在他房门上一推。门竟没关死,“呀”的一声开了道窄缝。

港生和衣躺在他那张小单人床上,怀里抱着个Walkman,面朝墙,眼睛微闭。

陈默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挨着港生身边躺下,小宝宝似的将他温柔揽住。港生轻哼了一声,想要把陈默放在他腹部的手移开,却冷不丁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声念出了三个字。

“我爱你,”陈默搂住港生的瞬间不由自主地说出来的这三个字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和港生在热恋期间从来都没有说过“爱”这个字。此时此刻,一旦说出口了却又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贴切,他真的是再也找不到比这三个字更能够表达自己心意的字眼了。

“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爱你......”,他好像上了瘾,温柔地搂着港生,不断地在港生耳边呢喃。

怀里的人一开始浑身僵硬。僵硬的身体在呢喃声中渐渐的柔软了下来,慢慢地发出了无声的呜咽,在陈默怀里不可控制地颤抖着,好像大海里的一叶孤舟,秋风中的一片落叶。小半年来的苦楚,孤独,恐惧,和委屈,在温柔而汹涌的爱意面前突然决了堤,猝不及防间宣泄出来,湿透了枕巾。

陈默亲了亲港生眼角的泪滴,修长的手指怜爱地地抚摸过他瘦削的身体,柔声道:“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只要你一个,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绝不负你......” 话音未落港生转过身来堵住了他的嘴。

 

这一晚挤在小床上竟然睡得格外香甜。

凌晨四点钟的时候港生突然惊醒,他慌乱地推推尚在梦中的陈默:“阿默,阿默,你醒醒!你怎么睡在我这儿啦?我妈醒得早,可别让她撞见了。”

陈默迷迷糊糊中弄明白了港生的意思,他从港生的衣橱里翻出来一件非常“王港生”的军绿色外套来吊儿郎当地披在身上,又把自己穿来的白色毛衣放了进去,不无得意的说,“港生,咱俩换着穿,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怎么这么幼稚啊,” 港生生怕惊动了林芝,催促着陈默赶紧动身。

陈默去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又回来在港生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见他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情,忍俊不禁:“你怎么弄得好像我们在偷情一样......” 说着轻轻一跃便消失在了将欲破晓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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