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总是要出门才发现自己没有衣服穿，苏颜也不要例外，有上班的衣服，有逛街的衣服，就是没有看画展的衣服。搞艺术的人眼里，自己那几件时尚的衣服怎么都脱不开个俗字，苏颜以退为进，一件素的不能再素的衬衫，一条水洗磨白的牛仔裤，头发呢，苏颜索性只用手帕去扎，不过怎么也扎不好。苏颜头转过来，伸过去，恨不能钻进到镜子，或者把镜子里的人拉出来做帮手。

总算弄好，苏颜侧了头查看，露出一截脖子，好像拔出一管子嫩葱，刚从地里冒出来，从未见过人，是一种羞怯幼稚的白。

画展的地方原是个工厂，如今改成艺术区，苏颜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觉得A城一向以打工和加班出名，居然有这么一处特别所在，好像女人漂亮，而且脾气好，男人有钱，还有道德，总是一种意外的惊喜。

两人约好在厂区门口的雕塑碰面。苏颜从地铁出来，远远看见男人张望，却错判方向，虽是背对着自己，期待的意思却是明显。苏颜生出些得意，步子故意放的慢，好像孩子得了棒冰，不肯大口咬了，要一点点吸吮。

这时男人转脸，笑的走过来，苏颜一下有点紧张，突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脑子里冒出两个成语，死灰复燃，老马识途，苏颜不知道该用哪个。

男人先是感谢苏颜赏光，然后夸苏颜的衣服清新明快。苏颜虽然受用，却恨不能告诉男人感谢人帮忙和夸人好看的话不能同时说，否则结果会大打折扣，让人疑心你的赞美并不诚心，不过是应付的客套。

男人引苏颜进入画廊，和大家打招呼。一个女的被在簇在中间，苏颜认出是艺术家，比照片上的好看，这女人应该把自己的照片美颜放在网上，一定能多招些看客，男人也不用拉自己充数。

一个人从旁边凑过来，递给苏颜一张名片，说姐姐腰线不错，平模了解一下？男人护住苏颜，说这我们司已经签约了。苏颜侧头看男人，诧异这人怎么谎话张嘴就来，心跳不跳不知道，脸是一点不红的，刚才夸自己的那些言语，看来要打个对折，都不算多。

等那人走开，男人低声解释，说怕是个骗子，你不要上当。苏颜白了一眼男人，说真是阎王不嫌鬼瘦，如今骗子都内卷，连我这样的人，骗子都肯组团下功夫。

苏颜把组团两个字咬的重重的，男人当没听见，介绍苏颜和众人聊天，苏颜到底插不上嘴，退在一旁看画。突然大家纷纷往门外走，屋里一下空空荡荡，苏颜害怕男人跟他们走了，撇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看到男人转回来，才放下心。

男人说画家要带大家参观旁边的工作室，我不想去凑那个热闹，还是咱俩看画，现在没人，多清净。苏颜说别咱俩，咱俩的，我一人挺好，你跟他们去吧，不麻烦。

男人说你看出什么？反正我对美术是一窍不通，这画家是个女的，我记得是王安忆还是谁说的，女人的作品应该是温暖而痛苦的，你看出来了吗？苏颜摇头，说要依我，每幅画旁边应该挂个说明书，这里为什么有个圈，哪里为什么是绿的，让大家看个明白。这些搞艺术一面怕自己的作品没人欣赏，一面又怕大家一眼看穿自己的用心，都是又当又立。男人笑，说我得把你这话跟画家说。苏颜说你敢，男人做个服软的表情配合，苏颜忍住不笑，其实自己平时一向严肃，不过第二次见面，怎么在男人面前能这么放松。

两人算是交换了关于艺术的全部知识，整个画廊没有旁人，也不怕露怯。男人指着一幅画说，这一条线画的是个男人，又指了另一幅画说那个圈圈是个女人。苏颜说胡说，低头看标题试图反驳，一个叫无题，一个更可笑，什么作品２６号。男人又说这画也是个女人，苏颜说你满脑子女人，男人说我凭直觉，看这曲线就是个女人。苏颜说我怎么看不出来，到底是你了解女人，还是我了解女人，转头看见一个雕塑，是个铁丝卷成了圈圈，却被压扁，说这一定是被生活摧残的女人吧？男人说你看，跟我在一起，进步多快。苏颜险的说个滚字。

后来两人索性放开，一幅画一幅画的胡天胡地猜过去，这游戏简直乐此不彼。苏颜越来越肆意，笑声一个一个放出来，这笑平时被关的严了，如今得了自由，在画廊四散，可是处处碰壁，只有掉在地板上，滚成一串，前仆后继往门外扑，撞在保安身上，腿上。保安睁了眼盯着两人看，抱怨这对男女实在讨厌，搅乱自己的清梦。

刘野 百老汇往事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