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学女教师的手记》第57章 给父亲的最后一封信
文章来源: 简翎2021-09-14 03:48:06

       慢慢地,徐爽的心里冒出了一个独特的想法:将十年前,在父亲去世的第三天,她含泪写给他的一封信寄出去。半夜,她起床翻箱倒柜,把一个发了黄的日记本找出来,扉页上写着“思父集”,那是专为父亲写的,200多页的笔记本,已写的差不多满了,仅剩几页空白了。

       她翻到日记本的第8页,那里写着“给爸爸的最后一封信”。她又找了两张洁白的纸,摊开,提笔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亲爱的爸爸:

    我终于决定要离开这片土地了,准备到您文革挨整的时候曾向往过的国度,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继续人生的旅程。行前,本打算去看您的,但实在不敢再一次承受生离死别的沉痛,还是选择了回避。您能原谅我吗?

       其实,这封信早在十年前便基本上写好了,现在只是想再添上几句,就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送给您,也算完成一桩未了的心愿——与爸爸进行一次穿越时空的交谈。

      下面就是十年前我给您写的信:

    爸爸,您知道吗?前天下午我收到一封电报,“家有急事,速归”,落款竟是姨妈的名字。当天夜里,我就爬上了北去的列车,踏上归程。窗外的黑幕,车的轰鸣,把一车厢的人都送入了梦乡,独有我,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倚在车门口,想着如烟的往事,流了满脸的泪水。

    我记得,几年前,您患病住进了医院,动手术前,确诊为“良性”的,我为医生肯定地说出这两个字高兴得热泪盈眶。我知道,您怕影响我的情绪,耽误我的工作,家中发生不愉快的事,总是想法瞒着我。我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时,家里不愿惊动我这个飘泊异乡的游子。

    一路上,思绪像雪片一样,漫天飞舞。恍恍惚惚,看到您向我走来,满脸笑容,唤着“爽爽回来了!”……急刹车,车厢内一阵忙乱,头重重地撞在车厢上,始又恢复了痛苦的清醒。

       爸爸,亲爱的爸爸,此刻,您是不是正期待着远方女儿的到来,艰难地数着时间的分分秒秒呢?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您说,您一定要等我,等我……

    在霏霏的秋雨中,我伫立在家乡古老的火车站上,默默地说,爸爸,我回来了,我就要见到您了。我在人群中仔细搜寻着你熟悉的身影,可是,我看不到你,你第一次没来接我。我看不到您那慈祥的笑容,听不到您那淳厚的乡音。悲凉悄悄袭上心头。我不敢深想。

     家中一切依旧,庭院里开满了秋菊,红的,紫的,黄的,还有绿的,争奇斗艳,在凄清的秋天里摇曳。

     屋内,宁静,沉重,我明白了似乎又不太明白。朦胧中,我好像拉住一个人的手,喃喃自语:一年前,暑假过后,你送我到了汽车站,我返回东海市。汽车开了,你跟在后面追了几步,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叮咛着什么。我想再看一眼你,汽车扬起的灰尘挡住了视线。一个月前,你还给我写过一封信,上面有“爸妈身体都很好,不要惦念,安心工作”的字句。哦,记起来了,十几天前,我还收到母亲寄来的信,说你到长春给单位买汽车去了,“他学的是汽车专业,懂行”,母亲在信中还缀上了这句话。我一点没怀疑妈妈的话是编出来的,其实那时您正躺在医院里等待做手术。我像祥林嫂一样不停地向眼前晃动的人影儿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好像是发生在昨天的往事,极力证明您还活着,像从前一样。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在绝望地挣扎,拼命想抓住一点东西,又什么都抓不住,我淹没在悲怆的洪水中了。

    等我神志稍稍清醒一些,才慢慢接受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您已于前天上午离开了人世,11月5日这个令人心碎的日子将永远铭刻在女儿的心间。

    病魔无情,又一次将您推上了手术台。听人说,手术还剩两针时,麻醉师问:“老孙,您感觉怎样?”您吃力地回答:“还……可以。”这就是您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您的心脏承受不住长达三个多小时的大手术了,您没能走下手术台就闭上了双眼。我一向以为,医生,由于职业的关系,面对生死,已经麻木。可是,主刀的医生却在手术台前为一位素不相识的,普普通通的知识份子掉了泪,是为您的坚毅、宽厚所感动吧?一个人在没有全麻醉的情况下,承受胸外科大手术是多么痛苦的事,一个人在心力衰竭时又是怎样的胸闷难忍呀!您始终吃力地与医生配合,直至心脏骤然停止跳动。

    10月5日,您住院的前一天给我发了一封信。您告诉妈妈:信来去半月,正好我做完手术出院,不误再给小爽写封信,别让她挂念家里。手术因故延期,妈妈不得不代笔回信。从咱家乡到省城,几百里路,妈妈不知在风雨中跑了多少个来回。她不愿借住在亲戚家,怕打乱他们平静的生活,常常一个人倦缩在车站候车室里过夜。这一切,她都瞒着您。您一次次劝她回家乡休息几天,医生的胸有成竹和您轻松的笑容使她稍稍宽心,11月2日,妈妈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归故里。她日夜赶做您的新棉衣,您的棉衣几年没换,她要让您穿着舒适的新棉衣出院。11月5日晚,也就是前天,知情的邻居大嫂来了,她看见妈妈带着老花镜,弯着腰,拿着一块布,左比右量,哽咽地讲不出话来。妈妈什么也没察觉,她急着在黎明前做好棉衣,天明给您带去。在这寒冷的雨夜中,有些好心人一次次徘徊在咱家院外,静静地听,默默地望,唯恐发生什么意外。天明了,母亲背着棉衣,挤乘早班公共汽车,被人拦住了……

    爸爸,您没有来得及向亲人告别,没能再见妈妈和女儿最后一面,就匆匆去了那个冰冷的世界。您热爱生活,留恋人生,您带着满腹的遗憾离我们而去了,您只走了五十多年的人生路程呀!

    往年的秋天,每到秋花盛开的季节,我都会收到您写的信“爽爽,满院的秋菊全开了,真好看。爸爸亲手栽培了几十个品种,有梅花鹿,无彩凤,朱砂蝴蝶,杏黄牡丹,高原之云,松林挂絮……我数不清了。你要能看一眼多好,可惜你秋天不能回家……”

    爸爸,秋天到了,秋花开了,女儿看您来了。可是,您紧闭的双眼永远不会睁开了。记得,孩提时代的小爽,一次,附在您的耳畔,稚声稚气地说:“长大后,我要在太行山上种一棵长生不老树,结很多长生果,爸爸每天吃一颗,就不会死了。”可是,就在前些天,躺在病床上的您,等待手术时,女儿竟不曾为您端过一杯水,那时,您是否忆起了这段话?爸爸,现在,您卷曲的大手再也不会有一丝丝温暖了,童年的快乐为什么回不来了呢?小时候,在冬天的雪地里玩够了,便跑回家把冻得像小红萝卜似的手儿塞进您温暖的大手里,然后,使劲地跳啊,笑啊,惊飞了屋檐下的小鸟……

    曾几何时,岁月的流水哗哗冲走了欢歌笑语的童年?而今,站在您面前默然垂泪的女儿,已到而立之年。过去美好的一切只能藏在心底,留作永远的纪念了。

       爸爸,让我拉起您冰冷的手为您送行吧。家乡的小河也在呜咽,它告诉我:三十天前,一个有着三十五年工龄的老人,背微微地驼着,从河边走过,去单位上班工作……路旁的白杨也在低泣,它告诉我:二十九天前,一位辛勤耕耘了几十个春秋的老工程师,踏着地上凋零的落叶,登上了通往省城医院的班车,手上提着一只旧书包,里面装着一瓶降压药,一个用了三十年的白瓷茶缸,两只破损的旧碗,一本《汽车电器》杂志……

       爸爸,慢慢走,让我再看您一眼。我不愿用泪水为您送行,您是最不喜欢我哭的——小时,您告诉我,那会哭坏了眼睛。可这泪花,为何由不得我,它自己在一串一串地飞洒……

    爸爸,您走远了,走远了……

    您没有墓碑,但女儿在心中已为您竖起了一座丰碑,上面刻着:

       你是贫穷的又是富有的,你正直廉洁,一生清苦,把毕生的心血都献给了家乡——那块贫瘠的土地……

       安息吧,爸爸,待我来生再见你。

       爸爸,以上是我十年前,在您去世后的第三天写给您的。

       十年是那么漫长,又是那么短暂。不知不觉,我与您已分离了3650天。在这几千个日日夜夜里,我时常在梦中见到您。您还是那样谈笑风生,慈悲满怀。只是醒来才知,原是一场空梦。

       我希望这封信永远伴随着您,直到我和妈妈在天国找到您的那一天。

    徐爽完成了这封长信后,恍然觉得这既像是给父亲写的告别信,又像是给脚下这片大地留下的话语。此时,她已分辨不清,是对父亲的想念,对母亲的依恋,还是对生她养她几十年的家园割舍不下的情感。

     完成了给父亲的信,徐爽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她马上又给青山市殡葬管理处写了一封短信,将它装入另一信封中,大意是,恳请将“给父亲的最后一封信放在父亲的骨灰盒上。我相信你们不会拒绝一位思念父亲的女儿这一特殊恳求”。

     待徐爽将自己认为一切能做的事情做完后,便悄悄收拾了行李,准备飞赴北京与母亲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