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天山(十六)瀚海阑干
文章来源: snowandlotus2021-12-17 15:32:08

人们常说:大美新疆。谢谢!尽管我知道那是偏爱,真实的情况是大美更大荒。更准确地说,在茫茫荒野中,除了秃山就是大漠,车窗外的景色几个小时都没有变化,车子一直在奔驰,却感觉如爬行,似乎车轮是在原地打转。等到单调得麻木的时候,突然,远远的天际线上惊现一抹生机盎然的绿洲,令人一振,待到走近,大美绝伦,欣喜中连大荒都倍受赞叹。

在戈壁滩上行驶是令我厌烦的一件事。

一位朋友是业务员,单位准许他开一辆旧吉普,朋友圈里笑称他“假司机”。忘记到底是九几年暮春的一天,他说要去克拉玛依,我们都想蹭车跟着去,平时不肯早起的几个人第二天一大早就挤进了车。破破烂烂的吉普看起来有点像大篷车,却并不影响我们占了点儿公家便宜的好心情,说说笑笑地穿过昌吉市,再往前走便驶入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满眼都是灰黄的一大片。

难以想象,这里多少万年前曾是大海。随着印度板块与亚欧板块相撞,地势不断上升,形成一系列的高山,尤其是喜马拉雅山,挡住了印度洋的暖流,气候逐渐变干。在长年日晒风吹中,地表松散的岩石慢慢被风化成沙石混杂的碎屑,风把其中的沙子吹到远一点的地方,形成沙漠,而大一点的石子则留在附近,成了戈壁滩。新疆的沙漠面积有四十多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四个江苏,戈壁面积近三十万平方公里,接近三个浙江,而绿洲只占整个新疆土地面积的7%。

在这比浙江大得多的戈壁上,往克拉玛依走的这一段天山光秃秃的,远远地横在天边,像一堵墙没完没了地在车的左侧延申着,永远看不到头。山脚下的荒滩肆意地铺展过来,再向车右侧继续铺展开去,也永远望不到边。前后的路上见不到一辆车,景色枯燥,令人厌倦。

我们以前都走过这条路,早有心里准备,所以一出昌吉市就开始轮流唱歌,不管会不会的都瞎啍哼:听跑调的小曲总比呆呆地看戈壁滩有趣。一路跑着调唱到石河子,暂停了一阵儿,欣赏这座由兵团在荒滩上凭空建起的花园城市,等出城过了农田又进入戈壁就再接着唱。会唱的都唱完了,甚至连《字母歌》、《两只老虎》、《我爱北京天安门》也都唱了个遍,正一边听人唱一边搜肠刮肚地想还有什么歌,车突然咯噔一下,熄火了!歌声嗄然而止,心提到嗓子眼: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概还剩不到两个小时的路,怎么办?

下了车,假司机在那里瞎捣鼓,我们知道他没经过正规训练,不是真的会修车,可又帮不上忙,只好束手无策地看着,发愁万一修不好、又不幸没有过路车,就悲催了。那是还没有手机的年代,倒是有传呼机,发不了信息,而且这片还没信号,呼天唤地也没人搭理。望眼欲穿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大路一直连到天边:怎么就没个车影?心里越来越愁云惨淡。乍暖还寒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风挺凉,幸亏穿得够厚。站着看累了,也不敢打搅司机,悄悄地退到路边,抬眼望去,一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无草尽荒凉,广阔无边的戈壁上纵横着几道并不深的沟壑,接天连地般地伸向天地的尽头,真是瀚海阑干。

骆驼刺是眼前能见到的唯一生命体,是一种耐旱、耐盐碱的矮小灌木,稀稀疏疏的,隔上一段光秃秃的盐碱地才有一两株,只到小腿高,硬撅撅的枝茎上长着灰绿色的小细叶子和针一样的尖刺。这种小灌木是骆驼的食粮,但别的动物都躲着它。风一阵阵吹来,骆驼刺随风一倾一倾地摇动,除此之外,大漠上一片死寂。

正无聊地熬着,风中忽然飘来断断续续的驼铃声,仿佛天籁之音。哇!右边远远的,有三只骆驼慢慢走来,旁若无人地挺着长脖子,四条腿迈得甚是闲雅。总算见到几只“动”物!我们激动地盯着它们走近,艳羡地望着那温柔、深情的大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这要长在人脸上,该多摄魂呀!眼巴巴地盼着骆驼们能垂青一下,可人家的秋波没在我们身上停留,自顾自地踩着驼铃不紧不慢的鼓点,昂着首从从容容地踱步而过,走到左前方稍远一点的那丛骆驼刺旁,低头咬下一截茎叶,在风中悠然地咀嚼着,一点也不介意上面那些扎人的刺,一副“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的淡定。

如果这片大漠长满骆驼刺,会有大群大群的骆驼吗?

假司机一个人捣鼓了快两个小时,免强发动着了,但还是有故障,不知道什么地方还在“突突”直响。提心吊胆地上了车,不敢再唱,生怕一出声就给车增加负担。又老爷车似的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天边现出一道绿色!谢天谢地,总算舒了口气。这会儿才见到路上冒出来几辆车。

在这一路上,只要看到一大片方方正正的农田、整整齐齐的防护林,就可以断定那是兵团的杰作,散户农民不可能在这贫瘠的荒滩上把田种成这样。二十多年后再走这条路,农田、防护林的面积又大了好多,由衷地欣慰、激动,那都是艰辛化成的硕果。

曾经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最苦的就是兵团农场。他们的任务是开荒,面朝的不是轻而易举就能长出庄稼的土,而是盐碱严重、石子多的沙土地,要不就是又硬又瓷实的粘土地,费劲挖好坑,不是存不住水,就是水渗不下去,无论种什么都得多费力,好不容易有了收成,也要全部上缴给国家,自己没有留成,拿到的是低得不足以抵劳的工资。基层连队都在偏远、环境差的地方,交通、医疗、教育、生活水平都低,还有户口限制,要求的是奉献和牺牲。就算当年的兵团战士无怨无悔,可家属呢?孩子呢?能要求他们都像当兵的那样只奉献不给回报吗?手上摩起了茧,脸上挂着风霜,创造出来的是一片片的绿洲、一座座的工厂,明明劳苦功高,却一会儿要被解散、一会儿又被嫌弃,说不符合市场经济。苦、累、穷、枯燥、还受气,谁不委屈、谁不抱怨啊!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有的是不得已,有的是为了苦苦撑住那个信念。

一直到十一、二年前,总算有人猛然醒悟过来,开始善待兵团,终于,兵团人开始享受优惠政策了,如今,福利、医疗、养老都比地方上还好,可谓苦尽甘来。他们是曾经的英雄、现在的栋梁,不能让他们再寒心。

很多年来,一直以为新疆治理盐碱性荒地的水平低,因为我所经过的路上,除兵团的地盘以外,戈壁滩上的绿洲增加得很缓慢。前段时间才了解到,其实技术手段已经很有水平了,除了中科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的各种努力,新疆农业大学设在呼图壁县(位于乌鲁木齐与石河子之间)的生态站,经过师生们几十年的实践,已经帮助当地把大片的戈壁荒滩变成有树、有草的绿洲,这个清朝时的粮仓如今更是牛羊成群、麦穗满枝。更重要的是,他们改造荒滩的办法成本很低、易于推广,可惜,当地人口实在太少、太缺乏劳动力,导致推广的速度比较慢、技术变现率低,现有的那些质变靠的是少得可怜的劳动力多年来一点一点的量变积累。

缺人啊!人够了,新疆便能成为新的大粮仓,不仅瓜果,小麦、稻米也会到处飘香。

除了戈壁滩,北疆还有稀疏地长着些耐旱植物的半固定沙漠,而在南疆则是更为恐怖的流动沙漠。大风吹过,沙丘如海浪般翻滚过来、淹没一切,还永不退潮,所到之处都变成新的沙漠。有“死亡之海”之称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无风时,流线体的沙丘绵延着光影对比,纯净、有层次,堪称完美的摄影构图,但短暂的表面之美蕴藏着躲不开的恐怖。

横穿塔克拉玛干的沙漠公路可谓是一项壮举,而沿途的绿化更是激动人心的奇迹。为了保护这条珍贵的路,专家们想了各种办法、做了各种试验,最后优选出来的方案是把麦草或芦苇扎起来,呈方格形埋进沙里,能防止沙子飞扬,且能截留一部分水份,然后在旁边种耐旱的红柳、梭梭、胡杨、沙枣树。靠着草方格、灌木与树的立体组合,配合滴灌浇水以及每隔一段的养护水井房,硬是把沙子挡在了公路两旁,让两条绿色的生命带在这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上成活了下来,迎着风、固着沙,做着公路卫士。

有一次,在油管上看到一个关于内蒙治理沙漠成就的视频,真是功德无量,为内蒙人点赞!可下面有英语评论说,在desert上种树有什么难的,他在波士顿郊区的desert上种过好些棵树呢。我就石化了:真敢说呀,看来人们对desert的定义五花八门,字典上到底有多少种解释呢。

怎么才能把这些大荒之地变成绿洲?有人提出把雅鲁藏布江的水北调,有人建议把喜马拉雅山炸个缺口,让印度洋的湿气吹过来。在科学家们研究讨论可行性的时候,还是乖乖地接着种树吧,多种一点儿是一点儿。万一那两样都行不通呢?

种树需要人。新疆很缺水,但最缺的是人啊!建三峡大坝的时候,国家把三峡移民安置在新疆哈密一带,沒想到几年后走得一个不剩。记得九十年代初第一次去四川时,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人口大省,惊诧于那里土地的利用程度:巴掌大的一小片都精打细算地种上农作物,似乎我的脚占据这点立足之地都是天大的浪费。实在想不通:都挤成那样了,还一定要回去,是不愿意背景离乡?是哈密的景色不如三峡?是戈壁滩上的风沙太大?是雨水少无法靠天吃饭?还是国家给的优惠不足以让人留下?新疆,养活过多少四川的灾民、宽容了多少四川的知识分子啊,怎会装不下三峡的移民。

山青、水秀、富饶的地方不用人操太多心,甜蜜或苦涩的乡情在平日里若有若无的,容易超然,而那贫瘠却依然有人为之奋斗的戈壁滩、大沙漠,让人惦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这惦记不知不觉间竟已刻进骨里、铭在心上,稍一牵动便扯得生疼。七十多年来,不知到底有多少荒漠变成了良田、绿地,也不知再接着把那些仍然大得令人发愁的阑干瀚海变成绿州,还需要多少年。

我想,是不是留一小块保留地,小到在视觉上有一望无际的效果就可以,留作纪念,也供后人用作拍电影的外景地。到那个时候,我就变成一块石头,在蓝天白云下,开心地躺在已经变成小可爱的戈壁滩上,看着四周绿油油的青草地、大森林,听着小溪涓涓的水声,陪着悠然自得的牛羊和骆驼,饶有兴致地逗弄那些新搬来的小鸟、松鼠、和萤火虫......

2021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