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天山(六)中秋月饼
文章来源: snowandlotus2021-09-19 20:25:41

又是一年中秋时节。从炒豆沙、制面皮开始,已经做了十多年的月饼,广式的,不过没敢试过转化糖浆,我自作主张地用枫树糖浆混合一点儿蜂蜜替代,效果还不错,孩子一直都高高兴兴地带到学校当午饭,还分给小朋友吃。

父亲也会做月饼,我很小的时候他做过,青红丝的馅,白色酥皮,后来知道那叫苏式月饼。当时的我实在不喜欢青红丝,只想吃酥皮,可又不能把馅扔了,只能烦恼地咽下去,导致连酥皮也不喜欢了。有一年邻居送来从店里买的金黄灿灿、刻有花纹的广式月饼,立刻就喜欢上了:精美的纹路看着多艺术呀,里面是细腻的莲蓉或豆沙,口感好多了,我们毫不犹豫地抛弃了父亲的月饼,拥抱新版的。父亲很失落,不再做了,只是不服气地叨叨过很多年“酥皮才是技术活”,但没人响应。

不过店里买来的新版月饼虽然颜值高,实在太甜,新鲜劲一过就不再喜欢,之后的好些年为了月饼没少挨骂:父母一定要每人吃完一整个,可我们谁也不愿意,其实他们自己也是一直都忍着齁甜强咽的。好像从我已经工作后的某一年起,他们终于接受了一个月饼切四块的分配方式,每人只吃那一小块就都能忍受,从此一家人不再为月饼搞得不开心了。

我到美国时是八月底,一晃就到了九月底的中秋节,天气已经转凉,心里兴奋了这么多天,忽然感觉有点空荡荡的。中国学生会组织中秋茶话会,每人发一块月饼,广式的,还是那熟悉的外观,还是那巨甜的馅料,可平生第一次慢慢地咀嚼、细细地品味,原来月饼如此香甜,就想慢点吃、让那香甜在舌头上停留得久一点。诺大一个会议室里聚集着很多人,每个人都默不做声、静静地吃着月饼,不管是大陆来的还是台湾来的,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挂满了乡思。月饼是大使馆出钱,由学生会的小头目们开车去距离最近的大城市买回来的,单程三、四个小时,当天来回,甚是辛苦。

看着他们疲惫的面容,忽然想起在国内过中秋时一下班就往父母家赶,说不上两句话,吃完那一口月饼就又忙着往回跑,劳累不说,也没有享受到一家人团圆的乐趣。于是就想,如能把中秋节设为放假的节日多好,一家人安逸自得地赏月聊天,该有多么惬意。不光是中秋,端午也应如此,更不用说清明了:谁家扫墓不得花个半天、大半天时间。真心地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民生的悲悯,打算等将来做些什么让它实现,没想到只过了几年,我这边还没顾上想出细节,国内竟真就把这几个节日都改成法定的放假日了。欣喜之余不禁暗想,是谁跟我所见略同,能有机会交流一下吗?我还有一个想法等着实现呢。

由于经历过买月饼的艰辛,我早早就跟着网上的名人爱厨、为为等学会了做点心、月饼,果然酥皮更需要技术。自已做的版本更香、更新鲜、还少糖,但这并不妨碍我同时还买店里的各色点心吃,无意中买到台湾生计牌绿豆凸,叹为人间美味:外酥里软,细腻绵甜,洁白的半圆体分明就是形似月亮的酥皮月饼,立马就被我列为必备的中秋点心,而且还成了我一年当中时不时的中饭:谁说月饼只能中秋赏月吃。

第二次回新疆时,弟弟也赶了回去,他专门挑了满满一大盒北京稻香村点心,说全是父亲爱吃的。果然,他老人家满脸含笑,守着盒子看了又看,最后拿起两块玫瑰饼,递给我一块。突然意识到这不就是玫瑰馅的苏式月饼吗?当年父亲做的月饼就长这样,原来我们那么多年来嫌弃的不是月饼,而是父亲的乡思啊!一时间后悔不已,情绪复杂中都没想起来问他是不是年少在老家时跟奶奶学的,这样的心境下连青红丝也都变得香甜起来。菊花酥也是父亲的大爱,我很显摆地说自己也学会了做菊花酥,不就是酥皮月饼再多一道切瓣、翻花的工艺嘛。父亲对我的归纳总结非常满意,他看着我点头的神情后来也出现我的脸上:娃在旁观了我烤馕后,自己试着烤出了香气飘满屋的新疆馕!将来她也会以这样的神情看着她的孩子做成了什么吧。

母亲也爱吃稻香村,但父亲简直就是痴迷,不看紧点儿,他能一直坐在那里不停地吃下去。看着父亲对那些点心那么热爱,我许诺说:等孩子大了就选中秋节回来,为他做月饼,苏式、广式都做。他听了不住地点头,眼睛发亮,就开始盼着了。可我没想到自己既然平时都能拿月饼当饭吃,那么在父母身边的那些短暂的日子里也应该可以做呀,怎么还非要固守着中秋呢,结果让父亲白白等了很多年。

母亲去世后的几年里,月饼一出炉我就拍了照片给他看。不管烤得好赖,甚至连那些裂口的他看着都夸好。回去陪他时,跟他吹我怎么排除万难、突发奇想地凑材料做月饼,他听得津津有味,拿过我的手机把里边的一堆月饼照片看了又看。今年春天快结束的时候,父亲竟永远地走了,没等到我的月饼。明年的中秋就可以回去了啊......

好几年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俩就商量好将来葬在新疆。我曾坚决反对,一方面新疆乱了很多年,当时还真担心不定什么时候就不是中国的领土了;另一方也是出于私心,新疆实在太远,回一趟太辛苦,真不愿意跑了,北京多方便呀。可他俩倒志同道合,说这里是他们那一代人年轻时的理想,是他们守卫、建设过的边疆,也是他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他俩自己选好墓地,然后回了一趟老家,走访了那里的亲戚与儿时的老友,然后就安心地呆在新疆了。我知道,他们心里有他们少年时生活过的地方,稻香村的味道让他们一辈子都念念不忘,只是新疆的担子太沉重,重到他们决定化作一抔土也要留守在那里。

月亮再过一、两天就圆了,天国里有月饼吗?今后只能带上月饼去他们的坟前,我在外头吃,他们在里头看得见、闻得到,是不是也能吃得到......

2021年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