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的"戊戌变法"对于中国一个多世纪的风云变幻产生了巨大影响。变法失败后，主政维新的主要人物康有为流亡海外、周游列国，"其考察着重于各国政治风俗，及其历史变迁得失、其次则文物古迹"。1904年8月康有为来到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深深为这里的湖光山色、人文风情吸引，留连忘返，乐不思蜀，并写下了《瑞典游记》一文。笔者多年前就听说，康有为曾经在斯京波罗的海海域购买了一个小岛隐居，但直到近几年才有闲前往传说中的小岛所在地Saltsjöbaden探寻，而这一寻却寻出若干疑问及以讹传讹的谬误。笔者接下来就是网上线下搜索，并仔细阅读了当年康有为《瑞典游记》的中文原稿和瑞典文译本，竟搜出来很多从前不知道的故事。

在寻找"康有为岛"的过程中，笔者有幸结识了居住在康氏故居所在地——Korsholmen岛上的画家Ulla，得以登岛一睹真容。因此决定自己写一篇博文，记录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以飨读者，以正视听。笔者旅居瑞典30余年，阅读这些用文言文佐以粤语腔调描述异国风光的文字和诗词，行走在一百多年前南海先生来过的地方，竟产生了一种唐诗宋词的意境和时光倒错的感觉。本文以史地考证为主，尽量做到客观有出处。对于康有为其人，学界颇多争议，见仁见智。笔者属于业余玩票，对于人物的功过是非及品行私德等不作展开。

结束流亡岁月后，康有为请好友吴昌硕刻了一枚印章，其铭文为："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 梁启超曾汇整康有为发表在报刊文章上有关游历各国的见闻，以《欧洲十一国游记》为书名由广智书局于1907年出版，其中仅意大利与法国较为完整，德国另有专文，还言及英国、土耳其、希腊、保加利亚、塞尔维亚、蒙特卡罗、美国、加拿大、巴西，但《瑞典游记》并未收录其中。应康有为次女康同璧的邀请，著名汉学家、后来成为瑞典文学院院士的马悦然 (Göran Malmqvist，1924-2019) 校订并将游记译成瑞典文，以《康有为1904年的瑞典之旅》(K'ang Yu-weis svenska resa 1904) 作为书名，由Almqvist&Wiksell公司于1971年出版。

2007年10月《瑞典游记》原文收入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的《康有为全集》第七集，首次公布于世，游记手稿现存上海博物馆。一个月后由康同璧作序、马悦然主编的中文版《康有为瑞典游记》单行本也由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笔者在网上"中国思想与文化名家数据库"中找到了《康有为全集》中的《瑞典游记》，但内容比马悦然翻译的瑞典文版简单，康有为在文中使用农历及光绪纪年，马悦然在瑞典文版中转成公历后日期也略有出入。笔者在写作本文时参考了两种文本，日期以中文版 (公历) 为准，地名和人名的原文则遵循瑞典文版。

1904年8月18日 (农历甲辰年七月初八) 晨7时，康有为携次女同璧自挪威首都Oslo (时称Kristiana) 乘车 (中文版是"汽车"、而瑞典文版是"火车") 抵达瑞典首都Stockholm (康译"士多贡")，下榻斯京市中心最大最豪华的酒店Grand hotel (康译"克兰大客舍"，今译"宏大酒店")。大酒店于1874年开业，与王宫环湖而居、隔水相望，是皇家委任认证的五星级酒店。自1901年起参加诺贝尔颁奖典礼的嘉宾及家人均下榻于此，直到1929年，诺贝尔晚宴也在酒店的镜子大厅举行。

在康有为笔下，大酒店 "结构宏丽，舞厅，宴座及上室皆黄缎绿绫被墙，花木间之，庄严华妙，即饮食烹饪亦过他国，盖皆欧土大国所无者"。当年价格为"一人一日一室仅数克郎。"康有为详细描述了酒店周边环境，特别提到近旁的国王花园Kungsträdgården中，"有瑞之英主查路士十一铜像（注：即有"小拿破仑"之称的Karl XII）二百年矣。像无须，持剑东指，相貌雄伟，即霸北欧而胜彼得者，环以四铜鼓刻字。" 康有为大概不会想到，一个多世纪后的2007年，他的祖国的元首入住了同一间酒店，此为后话。左图是康有为刚到斯京时的留影，头上发辫已经剪去，右图是Grand hotel。

与他在《欧洲十一国游记》中对欧美诸国风光、文明、史迹、建筑的各种批评和抱怨不同，康有为对于瑞典的一切均大加赞赏："以京邑而兼山海岛桥之胜绝者，天下无有，应以士多贡冠绝万国，独步无偶焉华盛顿号称幽丽，柏林号为整严，比之有天人仙凡之别。下视巴黎，伦敦，纽约，湫隘嚣尘，真若地狱矣。美哉！士多贡乎!" "可称为冠冕欧洲"，而对比邻国挪威，则称"几有仙鬼之判"。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博物馆"公共公藏"的开放观念被引入中国，1895年维新派成立了上海强学会，明确将建设博物馆作为其四项要务之一。康有为在《欧洲十一国游记》中大量提到博物馆的功用，称"古物存，可令国增文明"，参观博物馆是他游历各国的主要节目之一，在瑞典也不例外。8月19和20日两天里，康有为先后参观游览了瑞典王宫Kungliga slottet (上图)、瑞典国博Nationalmuseum，以及位于狩猎南岛Södra djurgården上的北欧博物馆Nordiska museet和露天民俗生态博物园Skansen (下图，康译"思间慎"，今译"斯堪森")，对各个博物馆中的古物藏品赞口不绝。

狩猎南岛是17至18世纪的皇家狩猎场，19世纪中后期成为平民四季休闲的自然公园，1897年为庆祝国王Oscar II 登基25周年时在此地举办了斯德哥尔摩博览会。Skansen是全世界第二座户外博物馆，康有为对其情有独钟，不惜笔墨细致描写。康有为写道："环岛以湖，环湖以岛，湖岛展转相环无尽，以映带于王宫、法署中。城市山林，不可方物，可谓大地幽胜之第一者矣。柏林动物园遍摹万国宫室，自是地球第一，然幽胜则不如此园远甚。此盖天然，无可与争锋也。宋人或称临安西湖，然不能比此万一矣。" "不意小国之布置，乃能华妙若此也。人称巴黎繁盛，岂有一二清丽如此？" 大雨中康有为一行在Skansen登高远望，又赋诗一首：

"瑞典公园奇丽绝，海波都会互回环。金银宫阙排云里，飘渺林亭出世间。
岛外有湖湖外岛，山中为世世中山。独登高塔苍茫故，烟雨迷濛天上闲。"

在接下来的两天中，康有为乘船出游，21日沿瑞典第三大湖Mälaren湖往斯京西郊的Drottningholm皇后岛宫 (康译"罗丁堪行宫")，22日则泛舟波罗的海游览群岛Skärgården。皇后岛宫是从巴黎凡尔赛宫得到灵感，包括18世纪的剧院、中国宫、巴洛克和英式大花园，宫殿南翼现在是瑞典国王和王后的私宅。康有为十分欣赏宫殿的格局和花园，尤其是宫内的中国瓷灯和瓷瓶，还认为瑞典的织物与中国的相像，皇后岛宫1991年被列入UNESCO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而康有为在87年前就盛赞："此宫清胜，亦各国无，盖瑞典之地随所布置，无不佳绝也"，图为皇后岛宫的宫殿、花园及中国宫。

斯京群岛是波罗的海第二大群岛，24000个大小岛屿和岛礁分布在60公里的海岸线上，但康有为称"凡二百余英里，一千二百岛"，数字上的差别似乎有点大。一路上他"凭船阑，抚山海，其乐无量"，感叹道："盖大地之内，未有京都而在海岛者，又未有凭海有千余岛之多者。或有之，则在蛮烟瘴雨之地，否亦绝少人烟，安得千岛楼阁相望者乎？" 康有为还将瑞典与瑞士相比较，认为"虽瑞士犹逊之。瑞士胜此者，在夏时雪峰照耀耳。二瑞皆绝景，各有短长，无可轩轾焉。瑞士居欧之中心，天下多盛称之。瑞典僻在北鄙，游者少，故不甚称焉。"

8月25日是农历7月15中元节，康有为坐游舫、乘电车、步长桥、饮茶楼，诗性大发："环湖据岛开都会，气舫湖桥处处通。瑞典一千二百岛，楼台无数明月中。" 与很多生活在21世纪仍分不清这两瑞的世人相比，康有为实在是大大超前的旅行达人，他大概还是游览斯京群岛并写下游记的第一位中国人，为此十分得意，不禁凭栏畅饮、对酒当歌：

"瑞典一千二百岛，岛中处处有人家。荡船曲曲屿塞路，穿苇深深鱼上沙。
松林掩映红楼阁，矶石欹斜翠柳花。波光山色绿无际，载月归来醉蟹虾。"

康有为在投身政治前的青年时代就是一位著名的文化旅游者，他奉行享乐主义的生活态度，即使在流亡时期仍是华屋美食、夜夜笙歌。他在八月中下旬夏末秋初之际造访瑞典，正是当地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除了当时尚未建造的市政厅等地标性建筑之外，他所到之处至今仍是热门的旅游景点。因此康有为游玩得十分尽兴，颇有前无古人的自豪感。

康有为在游记中写道："逋人天幸，得以蒙难之余，穷极绝域之胜，放浪海噬山陬，以陶写其天。则吾华自古之羁人谪宦，足迹所未至，耳目所未闻者，皆吾为之先焉。每读灵运泛海、游山诸什，东坡黄、惠、琼、儋诸作，辄以万里贬谪，江海萧条，发其骚吟，写其身世。后人过其遗迹，为之想象，流连其艰远。以鄙人视之，则诸老犹未出户庭也，则吾虽放逐，岂非大幸耶？"

当康有为游兴正浓之时，在波罗的海Sandhamn岛出海口 (康译"申堪海口") 突闻两代帝师翁同龢于两个月前过世，不由悲从中来。他于"大盘陀石上，望北海哭之。海风怒号，海浪汹涌，青天惨惨，若助吾哀。一老不遗，为中国痛，非徒感推毂之私也。" 关于翁同龢对康有为从激赏举荐到阻挠切割的转变，二人在维新变法过程中的恩怨纠葛和"道" "器"之争，百年来坊间一直众说纷纭，康有为在异国他乡得此凶讯，想必也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游岛归来之后，康有为移步斯京东南郊Saltsjöbaden (康译"梢士巴顿") 的Grand hotel豪华酒店，在那里住了二十天。Saltsjöbaden是在1890年代由Wallenberg家族第二代掌门人K. A. Wallenberg投资、沿波罗的海规划兴建的高尚住宅区，其地标性建筑是1893年建成的这座酒店，国王Oscar II 亲自奠基剪彩。东面有一座小岛Restaurangholmen (饭店岛)，与陆地有桥连接，在这个小岛上与Grand hotel同时建成Grand Restaurang大饭店，1910年招待过参加斯京世界和平大会的佳宾贵客，盛况空前，但这个饭店在1968年的一场大火中烧毁。

康有为对Saltsjöbaden、特别是饭店岛情有独钟，在他的笔下 "岛皆松林，中有酒楼，杰阁岧峣，乐亭铿锵，平台石阑，可以望远。环岛砌石为径，夹以花木，亦有盘陀石无限，可任坐卧，以听波涛。岛尽处有小室，山石荦确，疏篱临海，芍药满崖，居此听涛，尤为幽绝。" 他在与女儿、女婿闲聊时说："天下山水之美，瑞典第一；瑞典山水之美，以稍士巴顿为第一，而吾得之。苟非中国忧亡，黄种危绝，则此间乐不思蜀，吾何求哉？可老于是矣" ，图片后部即为饭店岛。

在Saltsjöbaden居住期间，康有为或进城参观访问听戏、或出海畅游群岛、或东食西宿两园、或环岛赏月听涛，逍遥自在，竟不知今夕何夕。即使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在瑞典作如此深度游的国人也是不多的。他在离开之际，久久徘徊不愿离去，惜别之情溢于言表：

"海山第一冠欧洲，二十日勾留千岛游。烟雨濛濛如送别，凄凄波浪打矶头。
三桥独立为多时，回望楼台岛树披。绝好海山为永别，最难烟雨又迷离。

（未完待续）

相关博文链接：皇家故境未能收——斯京的宫廷御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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