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留下的日记
文章来源: 海风随意吹2024-04-02 14:39:18

转眼又到清明。 

“清明时节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往年这个季节,加州几乎天天艳阳蓝天,春光明媚。由于今年的厄尔尼诺 (El NIno) 气候,雨水比往年多,时不时天空中飘来几片云,云层越积越厚,白云变成了灰色,开始滴滴答答落雨 

雨雾迷蒙的日子,眺望窗外滴水的树叶和随风起舞的松萝,不由忆起江南,那春雨细密灰蒙蒙的清明,令人欲断魂的日子 

父母离世已多年,留给我无尽的伤痛和空白。人的内心都有一些无法触碰的痛处,被撕裂的内心好不容易愈合结疤,但那个疤是不能揭的。平时尽量绕着走,绕不过去的时候,倾诉是释放疼痛的手段,我也试图用笔倾诉。 

首先借用了小说,那是“虚构”,给我安全,可以躲在虚构之后,白描真实人生,而不让别人看到自己最惧怕的伤痛。即便如此,内心依旧抗拒着,绕来绕去,我的笔终究不敢触碰父母的遭遇给我带来的最大伤痛。后来改写“非虚构”,选材只选离我遥远的往事,尤其是我出生前,父母的经历。那些道听途说、来自历史文献的故事,使得我可以和他们保持安全的距离,淡定地讲述故事。 

曾有一位挚友,非常勇敢,一定要写出她父母的真实人生,以及惨无人道的黑暗时代。为此,她经历了一场精神炼狱,写了哭,哭了写,边哭边写,经常哭到写不下去。最终书写完了,她却得了抑郁症。我掂量一下自己,没那么勇敢,也不想义无反顾去得抑郁症,还是继续绕着走。或许等我更老,更通透人生,内心更粗糙,也更坚强,我会有能力揭开伤疤,写出父母经历的那个时代。 

前几个月,《世界日报》周刊征文,“为亲友断舍离”。不少人在亲友去世后,为他们整理遗物,征文提供了跟读者分享经历和感悟的平台 

对我来说,这个题目的内容范围可以承受。整理母亲遗物,最纠结的是如何处理她留下的文字。我喜欢“命题作文”,不能跑题,有字数限制,在此跟大家分享一下我的经历。 

 

周刊 2087 03/17出刊 

封面故事/的留白 

 2024-03-17 02:25 ET 

 

逝世,拖了年,才鼓起勇理她留下的文字。母不是文人,留下的文字有限,始料未及的是整理程竟如此緩慢。每次回上海,翻閱她的記本和信,思緒便著文字在記海洋中漂流。經糾結,才咬牙帳本和「公」信函,剩下的被縮到一抽屜裡,再度篩得愈。直到母居上市出售,依不得放她的「字片語」,塞了半行李箱,到美續糾結。 

曾告訴我,1937年,淞16的她跟著家人逃。逃途中遭到日寇炸,民慌不擇路躲到之中。炸彈在四周爆炸,母握住在胸前心的鋼,許下諾言,如果活下,一定要用把今天的遭遇世界上的人知道中人遭受的苦 

整整18 

然而,母終究是沒有一切。之十年,了太多政治,目睹不少人因文字惹禍上身,母跟千千的普通人一所有的記和真感想深藏心底。多年,她只記帳,或簡家中大事,如孩子出生、上、下、回城的日期。 

一切,在1970年代末期,有了改。母親退休了,正上思潮洶、思想解放的年代,她始記日記,整整記了18年。直到暮年,日記戛然而止了。仔細翻看她最一本日記本,意識到那她初呈失智。由於母自居住,在美的我在她患病初期,竟其病情毫 

地是簡、表的解釋,深的原因是,我和母的交流向是各留地,並非出於母女之間的隔閡,而是母女連心,彼此疼惜,彼此尊重。我們之間打破沙鍋問到底,母一生最崇尚自由,於女的各擇,她亦放手由我自己做主。人之間的平等和尊重,使得我一向視母人世間最解我的那人。 

1982年,詩和方召喚我上海那天,近20朋好友去場送行。到美,收到的第一封信是朋友的,提及回家,內一片寂靜,人一路語。讀到此,眼朦朧,母的沉默令我鶴唳的十年中,父突然世,母也遭囚禁之。但論遭受多大屈辱,母挺直了脊梁,以一己之力子女培成人。她的傲骨忍深深感了我,曾打算陪伴母左右,回育之恩。結果卻在她的晚年走高,朋友的信不免令我感內疚。 

,又收到了母信,鼓,不必心家裡。她詳描述了我周内的生活:一周一次的「退休人員」、探訪她的友、逛街看到的奇特新品和去老年大修課的情況。字裡行間洋溢著生命活力,傳向上的情緒。然而,朋友信中的「一片寂靜」告訴我,母的情緒向上 

終於有閱讀母日記,我家那天母下了寥寥字:「送X(我名字的縮)赴美深造,忙一天。」此而已。第二天六字:「冷清。休息一天。」「冷清」二字,是母的心境照,而我,她用的是「清淨」二字,生怕我她的孤寂。「休息一天」。是睡、品茶、呆?第三天始母自己忙了起,「去襄,遇張(母老友的縮)。理什物。」母整潔,彷彿又容不迫把疊得紋絲不的衣服整整放入抽屜。之天,母去領了工資,去院看了眼科,去靜安公散步,接待了訪的表哥、小舅、老同事和老朋友,加了編女青年女工夜校史的座談,並銷了上海戶口。每行字是一幅面,面中行走著生勃勃、一往前的母 

,兄妹結婚另立戶,也先了家,剩下母一人,自面暮年。兄妹每周前去探望,我也更頻繁地給母信。30年前,越洋途通話費昂貴,、三美元一分,每月是一不小的支。母心疼我,常常說了句便要,而我則扯西拉,情享受母女話,情濃濃,其融融。漸漸母也接受了一月次,每次半小的通話。我展現給方的是生活中的亮,而挫折、失敗、疾病、沮是母女之間的刻意留白。 

信漸稀疏  

可是,留白給我的,是不言中的思念和。尤其是著母的增,衰老病痛的影加速膨脹。員送了家信,不再是滿喜悅,迫不及待地打。拆信前,多了一份豫和恐慌,默默祈禱母安好。母信愈愈稀疏,最息終止了。 

桌子上是母的日記本、有政治中被迫的「交代」。母的文字不感情,不評是非,唯有身經的簡潔白描。中,我看到了母的坎坷而富的人生之路。在母的留白,捕捉她的感受和思想,解讀年的境,感悟她的豁。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轉眼輪到我考人留下什了。些承載著人往事回的珍貴文字,我傳給代。到了終了,人間的情、情、友情不都是回面的交融嗎? 

原载2024年3月17日《世界日报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