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外滩27号的日子
文章来源: 海风随意吹2024-01-14 14:49:54

 

电视剧《繁花》一播,人人皆知外滩27号的上海外贸大楼了。漂漂亮亮风风火火的汪小姐来自外滩27号,手上握有外贸出口指标,成了黄河路上的明星。可是汪小姐离开27号后,在黄河路的金美林饭店,连个包间都订不到。正所谓“人情如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啊。由此看得出27号的高大上。 

电视剧令我忆起一些往事。外贸大楼的确切地址是:上海黄浦区中山东一路27号。大楼在中山东一路和北京东路的转弯角。我在这幢大楼上班时,大楼层高六层,现在层高八层,那是因为1983年大楼进行了改造,增盖了两层。那时我已离开了上海,要不是写这篇博文,还不知道又加盖了两层。

据维基百科介绍,这座大楼建于1920年,原来叫海怡和洋行大楼 (Jardine Matheson Building)。之后,由于太平洋战争,洋行业务大不如前,不得已把大楼分租给不同的航空公司和轮船公司,以及英国大使馆的一些部门。1955年,大楼收归国有,成为上海市外贸局的办公大楼。 

说来有点意思,近半个世纪前,1977年过完春节后,我开始去那座大楼上班,确切说,是去那里熟悉外贸的各个环节。那一年,《繁花》里的汪小姐尚未出生呢。

七二一大学 

1976年夏天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外贸局,报到地点在27号。彼时,“革命委员会”仍在位,报到地点是“组织组”。我拿着介绍信兴冲冲奔到27号,以为会被派到外贸局下属的某个进出口公司,结果却被打发到外贸系统的七二一大学教书。这个结果也在预料之中,我出身不好,不适合涉外。

七二一大学的由来是这样的:文革中大学关门了。上海机床厂选拔出一些优秀工人,脱产学习两年,毕业后仍旧回厂工作。伟大领袖看到这篇报道后,于1968年7月12日写了几句感想,大学还是要办的,等等之类。就此有了七二一圣旨,七二一大学如雨后春笋办了出来,有厂办的,公司办的,局办的,到了这外贸系统(外贸、海关、商品检验、外运)办的,也算是七二一大学中的精品了。

七二一大学,用当今的语言来解释,是“在职培训”。学生均为外贸系统挑选出来的年轻职工,老师也全部来自外贸系统。为了保证涉外人员的革命纯洁性,不少外销员(即那些跟外商打交道的)由于出身不好、有海外关系、有资产阶级思想、崇洋迷外、或者犯过一点过错,便被清除出外销员之列。其中一些“老法师”(沪语:业内达人,精通业务的人)便被送到七二一大学教书。从这点看,外贸系统是有眼光的,知道要“人尽其用”。 

1976年秋天,文革结束了,七二一大学还在。我被安排去教“外贸英语函电”。为了保证教学质量,安排我这个对外贸业务一无所知的新人,去外贸公司学习几个月。于是,我便来到了27号。 

热闹的外滩27号

大楼老旧、忙乱、嘈杂。办公人员多,加上进进出出来联系业务的,人来人往,一刻不停。那时上海跟国外隔绝近三十年了,又经过了十年喳喳呼呼冲冲撞撞的岁月,加之本来就是个做生意的地方,这座大楼没有半点政府机关的味道,到处哇啦哇啦,跟百货公司一样喧哗。 

这也难怪,除了五楼六楼的局机关和商品检验(商检),下面的四层楼是不同的进出口公司,如机械、五金、化工、轻工、茶叶、纺织品(这是上海当年最撑市面的工业)、家用纺织品、服装进出口公司等等。 

我去的是三楼的服装进出口公司,不过我去的那个部门跟服装无关,而是卖毛巾。毛巾为什么属于服装,而不是纺织品公司呢?或许因为纺织品只负责面料?不得而知。 

毛巾部门的十多个外销员集中在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一面墙上有又高又窄的玻璃窗,对着仅为采光的光井,终年没有阳光,光线昏暗,于是办公室成天开着白晃晃的日光灯。大办公室里,老旧的木头写字桌一张连一张,桌后的人你对着我,我对着他。一个办公室只有一部电话,放在“欧洲”师傅的桌上。能显示出“对外”气派的,是每张桌上都有一台英文打字机,使我一下子联想到黑白老电影里的报馆和洋行的写字间。

不同的是,电影里的人物都是西装革履、长袍马褂、文质彬彬。而眼前的男男女女,穿着蓝、灰、绿色的布上衣,戴着袖套,手捧盖着瓶盖装满热茶的玻璃瓶,一瓶两用,又当茶杯又当捂手的热水瓶。他们大声说笑,基本是家长里短,早上买了什么小菜,小孩算术考试不及格,丈母娘跟小舅子有了矛盾之类的。 

说实在的,没想到令人仰慕的外销员竟是如此普通,如此市井。比起我熟悉的机关干部和大学教师,这是一个陌生的阶层。

我的“中东”师傅 

公司决定让我边干边学,安排了一位比较繁忙的“中东”外销员做我的师傅。光是这个“师傅”的名称就可见外贸公司接地气,外销员不是做学问的,而是卖东西去外国的售货员,买卖双方难以面对面交易,于是定了许多规则,以保证交易顺利进行,并保护双方的利益。因此,外销员不称为“老师”,而称为“师傅”。这也是老黄历了,现在上海的发廊里,到处都是托尼老师和斯蒂文老师。 

那年头,尚未跟美国建交,跟欧洲、日本的业务也十分有限,外销主要面向亚非拉国家。我的师傅是负责中东海湾地区的,有沙特、阿联酋、科威特、卡塔尔、阿曼、巴林。 

不是说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民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着我们去解放吗?所以我们都以为这些中东海湾国家破破烂烂,却不知人家富得冒油。来中国买毛巾的是那个地区的小商小贩,今天买个50打,明天买个30打(起售下限),各种规格的毛巾能买几百打,也算个大单子了。虽然成交金额不高,但因为小商小贩不少,相当繁忙,不像人家“欧洲”师傅,一个月笃笃定定做几单,成交金额就遥遥领先。 

我的师傅是办公室里最年轻的,25岁,复员军人,眉清目秀,沉默寡言,一说话就脸红。办公室里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女为多,他们喜欢跟我师傅开玩笑,常问他个人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有没有跟对象去数电线杆,去压马路(那时上海人住房狭小,谈恋爱只能在马路上来回地走)。他们一问,我师傅低着头不说话,脸更红了。 

办公室还坐着另一位复员军人,二十七八岁,高高的个子,头资活络(聪明机灵),这位有了女朋友,同事经常问他: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他总是无可奈何地回答:没房子呀。

学了点皮毛

师傅向我描述了他的工作范畴,基本就是处理信件,来了询价信,就回封报价信,报价信里要写清楚商品的规格,报的是什么价,到岸价(CIF,C&F)还是离岸价(FOB),运货期,支付方式等。支付方式一概只收信用证,即外国买方银行的承诺,卖方把商品交付运输后,可以出具所有单证(文件)证明货物已运出,这时买方银行“见单支付”,会把货款打给卖方。简单来说,信用证是买方银行出具的承诺付款的合同书。 

倘若客户能够接受报价和付款条件,决定订货,便到了交易的下一个阶段————签订销售合同了。之后是随时处理在履行合同时可能遇到的问题。我师傅觉得,处理订货和旅行合同的责任较大,还是由他亲手处理更好。我呢,可以帮他处理一下询价信。 

在27号,我了解到,外销员是外贸公司的“联系点”(Point of Contact, POC),国外客户有事就找外销员;完成一笔交易的具体工作会由其他部门负责。如公司有专门负责出口单据的部门,他们负责填写所有文件,并保证信息的准确;有审查买方信用证的部门,保证付款条件符合外贸公司的要求,能及时收到货款;有商品检验,保证商品质量;有对外运输,根据船期安排货运...... 

依样画葫芦 

初读外贸信函,有种崇敬感,因为满篇都是老派正规的英文。开始我还逐字逐句认真学习,看了三封就发现用词完全一样,原来写信是按照范例的格式照抄,每次改变一下具体信息就完事了。 

琢磨出来后,办事效率提高了。我写的报价信格式和用词千篇一律,第一句话总是: 

Dear Sir, 

We acknowledge the receipt of your letter dated XXX,inquring about the prices of the following products: 

(尊敬的先生:兹确认收悉贵方(填入年月日)来信,询问下列产品的价格。) 

如此依样画葫芦,干了不足一个星期,已经厌倦了。但是师傅不放手其他业务,依旧让我回询价信。我们中东站比较忙,几乎每天都有几封信要回。不久,一两个小时就能处理完所有的信件,中东客户感兴趣的几个商品规格和价格也烂记于心,不用每次去商品目录里翻找了。年轻,缺乏“磨洋工”和装模作样的经验,我总是一上班便一鼓作气干活,十点钟之前用打字机噼噼啪啪打完信件,整整齐齐交到师傅手里。心里有点得意,我干活多麻利啊! 

办公室的外销员时而也给我戴戴高帽子(夸奖),到底是大学生,年轻聪明,学什么一学就会。夸得我心里美滋滋的。

无味的大锅饭 

七十年代末,外贸大楼里的人都捧着铁饭碗吃大锅饭,就像那个年代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卖多卖少不影响自己的利益。万一顾客问个问题,售货员都觉得是在麻烦自己,对顾客板着“后娘”脸,不理不睬,甚至凶神恶煞。外销员虽然没到“凶神恶煞”的地步,却也全无为顾客服务的态度,可能服务太周到会被批判成“崇洋媚外”吧。 

从而,办公室的气氛是轻松愉快的,客户喜欢什么跟我们无关,爱买不买。我们卖的就是这些国家叫我们卖的毛巾,价格和销售条件都是国家定的。你要特殊花式?对不起,我们没有,去别国找吧。你想砍价或是修改销售条件?没门,去别国吧。 

不少人到了办公室,先去打开水,然后泡茶,拿起当天的报纸,一看一两个小时。其间,还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有时失踪几十分钟,大家想当然认为是去别的办公室“嘎三胡”(沪语:闲聊)了。办公室之间互相串门很普遍,旁边办公室的常有人来我们办公室嘎三胡。兴头上来,干脆一屁股坐到办公桌上,男同事互相递烟,烟雾腾腾中,你一言我一语,天南海北。 

我天性内向,不善跟人没话找话,一般只能坐在一边听着。烟雾太浓了,话题太无聊了,就跑下楼去,到马路上走一圈。出了27号大门,路上熙熙攘攘,行人中不少是我的同龄人,不少可能是从农村回上海来探亲的,无所事事,成群结队在马路上逛来逛去,商店里兜来兜去,黄浦江边看来看去。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居然从黑龙江逃回上海,还有了工作,应该珍惜。于是,赶紧回27号的办公室,乖乖坐到办公桌前。

在外销部门呆了几个月后,又去单证部门和检验信用证部门呆了一阵,算是了解了各种函电的格式。在27号嘈杂的办公室里,我开始怀念有序的校园生活,至少环境比这里清净,有草坪有花木,有图书馆,有努力学习的学生,老法师们也不会婆婆妈妈,家长里短,他们会背诵几句莎翁的台词,讨论英语语法,为一个句子的翻译七嘴八舌。 

 

终于等来了暑假,结束了五个月的学习,告别了同事,向师傅道了谢(他的脸又红了),迫不及待走出了外滩27号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