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修得父女缘
文章来源: 海风随意吹2022-11-09 05:21:21

大约两周前,《纽约时报》的 podcast 介绍了华裔女作家李翊云 (Yiyun Li)。我孤陋寡闻,以前未曾听说过她。

李翊云是北京人,北大毕业,1996年24岁的她来美国爱荷华大学攻读免疫学博士学位。自从上了一门写作课后,她迷上了写作,在业余开始用英文创作,最后决定放弃读博,转行写小说。她的这段经历令我刮目相看,更厉害的是,李翊云从一开始就决定用英文写作,这更引发了我的好奇。

李翊云

根据《纽约时报》的介绍,李翊云(以下简称李)1972年生于北京,上个星期刚过了50岁的生日,已经出版了10本书,且获重大文学奖项多次,现在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创意写作”(creative writing) 。至于她为何选择用英语创作,《纽约时报》是这样报道的:

她记得在一次爱国主义宣讲后从台上扫视观众,看到一些人脸上有泪水,这让她有点震惊:她无法相信这些人竟然被她的话打动得如此之深。

“我觉得那是我与中文断绝关系的时候,”她说。“我知道中文很美。我喜欢中文诗词。但每当我说中文时,我总会想起那天我的话把人感动得流泪的情景。

或许有人不理解,既然中文这么好,为什么要舍弃中文?李认为语言无形中限制了一个人的思维空间。在特定时期运用自如的中文,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思维模式,这种模式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和创意。相比之下,英文不是母语,为我们展现出另一个视角,诱惑我们用新的方式思考人生,用新的文字表达自我。

事实上,李并未非常明确地阐明用英文写作的原因。我的解读是,她决定要摆脱中文的限制,用另一种语言、另一个视角、另一种思维去反思解读人物的命运和发生在中国的故事。她曾透过一篇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说了这样一句话:A new language makes you a new person (新的语言让你成为新人),颇有一种语言养育一种心灵/心境的意思。

两周前我去图书馆找到了两本李的小说。一本是她的第一本书《千年敬祈》(A Thousand Years of Good Prayers,也有人译成《一千年的美好祈祷》),另一本是《理性终结之处》(Where Reasons End)。看完了《千年》,刚开始看《理性》,今天就先谈谈《千年敬祈》吧。

这本书出版于2005年(李时年33岁),里边收了十篇中短篇小说,故事都以中国人为主要人物。十篇小说中的两篇——《千年敬祈》和《内布拉斯加的公主》被改编成电影,由好莱坞香港裔导演和制片人 Wayne Wang (王颖)执导。但是,这本书里最受人瞩目的不是这两篇小说,而是《不朽》(Immortality)。

导演王颖

   

《不朽》的叙述者是”我们“,非常符合中国近七十多年来的叙事风格,一群没有个性、没有姓名、不知道谁是谁的群众。故事从清朝末年的”大爸爸们“ (Great Papas) 开始,村里那些当太监的男人,牺牲了自己的男根,换取了朝廷发给的银元,以此养活了家族中的男女老少,保证了家族的香火不断。当大爸爸们到了暮年,都会回到村里养老,族人在安葬他们的时候,会把保留了多年、藏在丝绸袋子中风干了的男根放进棺材,这样大爸爸们以完整之身去往极乐世界。

1949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男孩在村里出生了。出生后不久,他父亲在喝得醉醺醺之时嘲笑了“英雄母亲”。他说:我家的母猪一下子生了十只小猪崽,是不是也算英雄母猪。仅仅因为一句“反动话”,他就被枪毙了。男孩的母亲很迷信,怀孕时天天盯着“独裁者”(李没有说明是哪位领袖,用了独裁者Dictator这个词)的画像看,因为她相信这会使她的孩子长得像独裁者。

果不其然,男孩长得跟独裁者非常相像,而且越长越像。小时候,他因是反革命的儿子经常遭到村里人欺负,直到有一天,母亲为了保护他,提醒村里人仔细看看儿子像谁,羞辱他就是羞辱了独裁者,大家吓得不敢再欺负他了。

文革中,这个男孩(已经是年轻人了)成了革命委员会的领导。文革后,又被传唤到北京去接受训练,以便在电影和公众集会上扮演独裁者。扮演者在公众的欢呼声和掌声中,迷失了自我,以伟人自居,婚姻大事上挑挑拣拣,直到中年仍单身一人。有一天看了些黄片后,决定去找妓女寻欢作乐,可当他刚摘下口罩,就被老鸨拍摄下来,并拿照片来勒索他。更可悲的是,这一丑闻不胫而走,他再也不适合扮演独裁者了,因此丢了饭碗,被遣返回村。在一个黑夜,他独自去了寡母的坟头,割去了令他失去一切的男根。

之后,“我们”去坟地寻找,他的男根不见踪影,因此也无法收藏到丝绸袋子里。我们担心的是,怎能送一个不完整的人去极乐世界?为此,我们每天为他的健康长寿祈祷,就像我们当年为独裁者祈祷一样。我们不愿意看到他的故事会终结。而且就我们看来,他的故事也不会终结。

这篇小说2003年发表在《法国评论》(French Review) 上,不仅让西方读者看到了他们不了解的中国历史,也展示出个体和群体在中国文化和社会中的地位。漫长的残暴的群体历史或许会让个人有短暂的喘息、甚至闪光的空间,但是群体政治、文化、历史随时可以吞没个体。因这篇小说,李翊云获得了《法国评论》颁发的普林顿奖。李顿时声名鹊起,成了引人注目的文坛新星。2010年《纽约客》杂志把她列为美国40岁以下最受关注的20位年轻作家之一。

至于这本书里被改编成电影的《千年敬祈》,说的是人与人之间无法跨越的沟通鸿沟,这在充满谎言的环境中尤为突出。这篇小说中的父亲从北京来美国探望新近离婚的女儿,女儿早出晚归,跟父亲没什么话说。父亲认定前女婿伤害了女儿,决定帮女儿走出悲伤。当他屡次三番想跟女儿交流的时候,女儿却以沉默来回应。有一天父亲又一次规劝女儿应该跟他分享离婚之事,女儿告诉他,离婚是她提出来的,她没有什么不开心。再说,从小就看到父亲在家里寡言少语,难道他也很悲伤吗?父亲的解释是,因为他从事火箭研究的保密工作,不便告诉家人。

与此同时,父亲遇到一位性格开朗的伊朗老太太,他俩的英文都非常有限,但是却常在一起聊天。除了“美国很好,美国很自由”是两人都会说的英文之外,很多时候他们是在用母语各说各的故事。由于双方包容开放的友好态度,虽然语言不通,却能感到对方在聆听,也能体会到对方的情绪变化。在女儿那儿频频碰壁之后,父亲向伊朗老太太述说了自己的困扰。能成为父女,那可是需要一千年的美好祈祷,然而,现在父女竟形同路人。

他还坦白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曾跟一名女同事非常谈得来。仅仅因为两人常在一起说话,领导认定他们在搞婚外恋,女方被调离了,领导要父亲承认错误。他觉得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拒绝认错,结果就再也不能从事科学研究,而被贬去管理资料。为了不伤害任何人,他许多年来在家里一直扮演着“火箭专家”的角色,其实家里人早就了解了真相,却没有人拆穿他的谎言。

说谎究竟是为了什么?父亲想起一贯被灌输的信条:我们需要做出牺牲,这才让我们的生活有意义。他为什么牺牲?他的生活有意义吗?这时候,伊朗老太对着阳光,举起了一片金黄色的银杏落叶让他欣赏。

《内布拉斯加的公主》说的是两人同时爱上了一名京剧演员。男的是同性恋,女的是大学生,因为六四都到了美国,而他们的恋人还在中国。小说主要描写了两人的心理活动。这部小说被拍成电影后,褒贬不一,不少观众认为故事太单薄,人物塑造得不够丰满。我自己觉得这部小说叙述政治背景的篇幅过大了,略嫌枯燥。

本书收集的其他短篇小说,故事都不复杂,而且都是发生在中国的事。也许因为作者的年龄,多数故事发生在文革后,涉及到六四、改革开放、贪污腐败、贫富落差等话题。这是一个新旧交接,各种价值观激烈碰撞的时代。李翊云故事的主人公都是些小人物,如退休老人、大龄“剩女”、农民、未婚先孕的留学生等。政治、历史和文化与人格交织成个人的命运,充满悲欢苦乐的人生故事向读者揭示了陌生和熟悉的世界。

李翊云是讲故事的高手,读者很容易被带入故事。她的语言简洁清晰,所用词汇都是最简单最常用的,但是组织在一起,竟有了回味的余地。或许因为所用的词汇量宽度有限,细微之处难以表现到极致,文字显然不如英美著名作家。然而,这一段由非母语导致的“未达极致”的距离(即没有达到上海话里的“煞根”),给了读者更多想象、诠释的空间。不期之中,文字的不足反衬出作者的母文化,文章能写到模棱两可、话中有话、任人自由解读,是何等的不易。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 吧。

(所用图片均来自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