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彭小莲的一封信
文章来源: 海风随意吹2021-06-26 09:12:24

小莲:

今天是你的生日,一晃你走了两年了。我曾想,要说的,我们都说了,可是去年,我还是忍不住写了一篇文章,诉说对你的思念。本来,我觉得不能这样没完没了的,我俩曾经互相吹捧是充满理性的人。生和死,起点和终点,交汇在同一个地方,你来过了,离开了,世界还在那里。

可是,你不是一般的人,你走了,却在这个世界留下了痕迹,不光在我的记忆里,也在很多人的记忆里。想告诉你的是,你的文字,你的电影,会继续流传下去。

若你有知,我想你心里是高兴的,虽然会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我们曾经谈论精神的重要,精神遗产,比起人的寿命,会更长久。这两年来,不同的网站和公众号,经常发表你的旧文,要是你活着,可能会说他们侵犯了你的版权,但你走了,所以对不起,你的文字不属于你了,而属于那些喜欢你文字的人了。

前几天,我在旧金山,我家的小女孩,就是你在《喧嚣的角落》里写了她的拉毛玩具白猩猩的那位,搬进了你住过的房间,告诉我地板上有一些刮痕,那里曾经放过一张书桌。我说,那是小莲留下的。

2017年初,我把你一人扔在旧金山的公寓里,你每天坐在书桌前写个不停,是在写《记忆的颜色》吧。你是怎么了?坐在椅子上挪来挪去?沉重的椅子在地板上拉出了深深的刻痕。应该找你算账的,可是忘了。你离开我家的时候,没特意去旧金山送你,那是你最后一次来美国,而且是做了决定,再也不来了。或许你是特意给我留下一些痕迹吧?

你走了之后,过了几个星期,才又去旧金山。打开公寓的门,门边的橱子上,是你留下的房门钥匙,还有旧金山的公交卡,小纸条上写着,卡上还有十几块钱。那张卡,你走了之后,没人用过,十几块钱还在上面。你不知道,去年这一年,我们都窝在家里,不出门了。

大姐姐和我聊起你,大姐姐说,你像是有预感,前年匆匆地走了。去年,疫情来了,我们都无法回国,医院也封起来了,看病难上加难。

你知道吗?我倒是觉得,不看也好。你刚得知癌症复发的时候,曾经说:“很多人,听到是癌症,就吓坏了。到转移的时候,就基本躺倒。奶奶的,老子就是试试,我可以如何站着生病。站不住,我就去死。想想自己活到今天,已经很赚了,没有什么惋惜的。我是从来就没有成为过愚民的,清清楚楚活一生,清清楚楚去死。”

有时候,我特别想听你大骂奶奶的、TMD之类的粗话。带劲。

你原打算,不做化疗,不做手术,不用生命的质量换时间,治疗能把人累死,最多也就多拖个一年半载,不值。可是肿瘤医院的医生坚持让你做,因为你敬重他们,最后妥协了,“他们没有放弃我,我也不能放弃。”结果,那些“杀人一样”的治疗,让你吃尽了苦头。

我没什么医学知识,看到化疗害苦了你,有效也罢了,却是白白吃了不少苦。你不必听我的,那是莫名其妙的一股怨气,我得发泄一下。

我在旧金山,沿着我们一起走过的街,去山下的小超市买菜,不由得想起来,跟你一起去买大螃蟹。你嘻嘻哈哈,说起在洛杉矶,去名人家吃饭的经历,笑得我直不起腰来。听你说话,非常有劲,那么生动,那么有趣。

我独自走在温暖的阳光里,小莲,我一点都不悲伤(可是,我的眼眶湿了),你漂洋过海来旧金山,是给我的礼物。在公寓的附近,我继续捕捉你留下的身影。我去散步,就想到你也在这里散过步;走过百花盛开的大花园,耳边回响着你的赞美之词。这个街区留给我的,是我们的笑声和由衷的愉悦。

为了小女孩要搬来住,我把书架挪到了客厅里,放在壁炉的旁边。书架上,有你送的钱满素的著作和钟叔河先生编的《周作人散文全集》。那本《在经验和超验之间》,是你送我的最后一本书。不好意思,你催促我看,我却一直定不下心来。你再三说:太好看了,你一定要看。你走了一年多了,我终于抽出了那本书,新书的外面,塑料纸还没有拆封,那一刻,我有很深的罪恶感。为了赎罪,赶紧拆开,一看就放不下来了。我仿佛又看到你带着笑意的半月形的大眼睛,我说好看的,会不好看吗?

哦,忘了告诉你,你在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的那本书《编辑钟叔河:纸上的纪录片》获得了香港出版双年奖“文学及小说”类最佳出版奖。我的邮箱里,存着你这本书的初稿,你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是创作的高峰期,每隔一两个星期就发过来一章,请我提意见。虽然我夸过你的文字炉火纯青,但是老同学之间,夸多了肉麻。其实,我跟你说过几次,我们小学班上的同学都特别骄傲,有些人不跟你交往是不愿意被误解为巴结名人。你静静地听着,唉,做名人,是很辛苦的。

你写的不少文章,完稿了,都让我先睹为快,可是,我难得夸你。后来,你病了,继续在写,我的赞美之词突然暴涨,因为我意识到,夸你的机会不多了。你知道我是故意的,却喜欢听。我提醒你,小时候,算术老师夸了你之后,会补充一句:彭小莲,不要翘尾巴。你从小就不懂得怎么伪装,喜形于色。

在你疯狂写作的那段时候,你告诉我,写作是你的救赎,写作让你的生命有了意义。“生命是有限的,所以才会让人意识到‘意义’,你要给这个有限赋予上意义,才算没有白活。任何意义都可以,只要对个体而言是有意义的就行!否则,活着毫无必要。一摊行尸走肉,我才不要!”

你几次劝我重新拿起笔来,我则一推再推,真的,那会儿,我没有一点诉说的欲望,十几年不写,笔头锈迹斑斑。你还问我为什么不退休,退休了,有大把的时间专心阅读写作。是啊,我早就可以退休了,但是害怕啊,不退休就有不写的借口,退了,不写,有罪恶感,还要讨你骂。

你的苦口婆心,想起来,心里暖暖的,却也夹杂着一丝遗憾。你说:到我们老了,八九十岁,走不动了,不可能去周游世界,那时候成天在家岂不要闷死?写作会让我们在垂暮之年,变得有事做,我们的精神世界会一直丰富下去。可我,就是打不起精神来,白白辜负了你的鼓励。

去年六月,在你去世一周年之际,想到了自己的承诺,要为你写几个字,这才逼自己坐到了书桌前。拿起笔来,千言万语,不知从哪儿开始。四岁在幼儿园认识了你,之后一路走来。我们不在一个行业,没资格,也没水平,去评论你的电影和文学作品。你,真难写啊。结果就像挤牙膏,这儿一段,那儿几句,写着写着,突然开窍了:写作,你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就从你为什么写作入手吧。

写完了,我去外面走了很久。那时候,疫情严重,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大地,可我却格外轻松,内心晴空万里,由于有你,我克服了写作的心理障碍。

上个星期,在你去世两周年的那一天,上海的福寿园为你举办了追思仪式,他们在福寿园的入口处,替你修了一座墓。可以想象,这会儿你会叫起来:搞什么啊?

别急别急,不是一座阴森森的墓,更像是一个迷你的“小莲园地”,那里竖了三块碑,黑色大理石的,色彩高雅,小众艺术家的范儿,跟你的风格匹配。

一块碑石上是钟叔河先生写的碑文:希腊天神界,吾崇雅典娜/生于父头脑,智慧首推她/手挥戈是笔,横扫鬼夜叉/姊妹缪斯九,八方飞彩霞/此中独一朵,洁白小莲花。

一块上是你的生平。

还有一块刻了你的遗言:“因为有你们在,我带着一份满满的爱上路了,也许那里没有星星和月亮,但是身后有你们注视的目光,我知道死亡的道路也不是一路黑到底的!祝大家迎着每一天的阳光,享受生命的意义和快乐,健康地活着。”遗言的上面是你的头像,侧面照,不是你放在书封里的“作者像”。头像下面刻了洁白的莲花。

你说过,给我写信就是长信,因为有许多要说。

给你写信,我常啰啰嗦嗦,想到哪写到哪。我俩曾经是对方的垃圾桶。你病重之时,我先生手术住院,无法马上回去看你,你特意来信嘱咐:“你保重啊,我是帮不了忙的,但是,到我这里扔点垃圾,发泄发泄,还是可以的。”

小莲,你大概不相信,今天我没有垃圾扔给你,心态好得令自己吃惊。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了那么一点儿遗憾,要是我早点听你的话,早点开始练笔,就能让你把我骂得体无完肤了。现在渴望的,正是一位像你这样,只看文字不看面子的朋友。唉,晚了一步。

然而,你的话我还记着:“每一天都是活着的最后一天,所以就努力好好活,看看书,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死和生都是一样的,因为要死,所以渴望意义,虽然最终还是死。认识清楚了,我俩就总是心平气和,蛮好蛮好的!”

小莲,希望你也蛮好蛮好的!

 

注:大姐姐是小莲的大姐。